一行人乘着夜色往小路趕去,走得倉促,關潇潇那一道靈氣猛然打出來時,薛儀護着玉書在靈力外圍,兩人被邊風一卷,砰一聲撞在車廂的側角。
其餘人大多被纏在靈力的核心,倒還完好,這時候見他們兩個摔得沉重,紛紛過來扶住。
薛儀咳了一聲,道:“七爺,先替他包紮一下吧。”
他将目光看向玉書,見對方露出些懵懂,再沒有抗拒劉七爺的靠近,便松開了手,讓出了位置。
劉七爺帶些怯懦地挪了過來,低聲道:“别怕,我沒有惡意,就讓我先看看你的傷口。”
玉書将目光轉到老人身上,問道:“你是誰?”
車内其他人不發一語,皆有些沉默。
同行了這麼段時間,這話雖是傷人,不過習慣之後,也就不曾為此言感到有什麼奇怪了。
劉七爺道:“你認不得也是正常的,是守凡叔對不起你。”
說罷隻是默默替他料理傷勢,沒再提其他。
宋铘乍一看到玉書那張臉,仍然駭了一陣道:“老頭,你認識這個人?”
他被關潇潇那一下弄暈過去,好不容易清醒過來時,大家已經亂成一團,還沒及問。
肖長老将玉書上下打量一番,倒是認得這身裝束,便道:“前輩,他就是那失蹤的半魔?”
薛儀微垂下眼簾,點了點頭。
宋铘很是震驚,道:“那個怪人?”他上下認了認,又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就是易容嘛!為了遮住這張醜···”他還沒完,就被恭清和捂住了嘴。
劉七爺将他受傷的地方一一處理妥當,便小心坐在一旁,仿佛在确認眼前所見,并非夢境一般。玉書倒是依舊不言不語的态度。
薛儀看着兩人這般光景,還是開口道:“七爺,你說玉書是你要找的人,先前卻未曾聽你提起?”
劉七爺自然知道薛儀的疑慮,然而他搖搖頭,歎了一聲道:“他的身份不能為世所容,我若對外去說,隻怕也無人願意伸出援手。何況,我與阿煦曾相依為命,直到他突然失蹤,已經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他此話一出,不單隻在場的人,連外面的關樓主聽了,也臉色一變。
三百年,普通人總算是用上什麼靈丹妙藥,勉強撐到此時,也已經老态龍鐘,而玉書——他還是如此年輕的相貌。
他們半魔的血脈中雖然流有魔族神異的部分,可是若不修魔,又如何能夠做到永駐韶華?
肖長老身為正統道派出身的修士,如何不懂這個道理,故而他單手按在腰間,那看向玉書的眼神,已經帶上了深深的戒備:“七爺,他到底是什麼人?”原先也有因為前輩的緣故,要放他一碼的意思,此時也不能夠了。
劉七爺卻是看向薛儀,問道:“我記得,您說當初在魔陣中将他帶出來,不知那魔陣中相連的地方,是個什麼去處?”
薛儀對魔域并不熟悉,當時隻為了救人,也并沒有留意太多,想起來那穹崖真人說過幾句,便道,“據說叫做裂淵,鬼山。”
恭清和道:“鬼山,是魔族朝聖之地,方圓數千公裡,涵蓋了許多身份顯赫的魔道家族屬地,他們的屬地象征着家族的身份和地位,一直以來守衛森嚴,低階的氏族幾乎無法涉足。”
“當初我在魔陣中把阿铘救了出來,也不太放心,想那魔族竟然在祖先陵墓之上建造如此一個魔陣,不知有何圖謀?”
肖長老啧了一聲,更懷疑道:“前輩,請恕我直言,這半魔若非身份特殊,在鬼山那種邪煞之地,又如何能夠留有命在?隻怕此人,很有嫌疑。”
“不,阿煦絕非魔道!”劉七爺對着薛儀,一通磕頭道,“仙師您也見了,阿煦此前,可有做過一分對不起我們的事?老身此前是沒有認出他來,如今既然相認,卻如何也要将他帶回鐮州劉家,求仙師看在老身面上,不要為難了他!”
這時候,關潇潇猛然掀開竹簾,再按捺不住道:“劉守凡,三百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見對方不語,她更是指着玉書的面,渾身有些微微的發起抖來,“事到如今,你也不用騙我,這個半魔、這個半魔究竟是不是我師姐的骨肉?”
在場的人,心中具是一駭。
關靈派位于靈氣充沛的火鳳境内,雖然與魔域的勢力範圍相距不遠,但要說這等派宗曾與魔道私通,誕下子嗣,那可就是驚天的罪狀!
劉七爺雙拳攥緊,咬牙切齒道:“孽緣,那是一段孽緣啊!”
關潇潇怒道:“當年她去書于我時說得那般情深意切,直至我後來見了她面,才知那信中所言的,竟是一個魔族的男人!她如此将門派存亡置于不顧,原是關靈的千古罪人!你當年死活不肯說出真相,我早該懷疑,我早該···”
劉七爺猛然打斷她道:“她當年也是受人欺騙,身不由己的!你既見了她,還不能察覺出她的異常麼?”
關潇潇冷笑一聲,也不知該怒還是該怨,眼眶霎時已經紅了一圈:“與魔道苟合,生下孽種,還說什麼身不由己?”
劉七爺擋在玉書面前,急聲道:“關大長老!她在魔域所受的苦,你怎能盡知?她隻是想保下一個無辜的嬰孩,又有什麼錯?”
關潇潇道:“我竟不知,師姐如此心善,去了一趟魔域,竟敵我不分了?”
對于玉書的生母,兩人突然如此争執,衆人如何還不明白?她口中的師姐,就是那位曾與劉七爺有過牽扯的,關靈的掌門!
“倒不必急于争辯對錯。”恭清和沒有興趣聽兩人繼續争論下去,他說道:“三百多年前,關靈上下遭受屠戮的事,我也略有耳聞,傳言說是那關靈派戚掌門前往魔域之後,也不知如何,惹出一場滅派的大禍。”
他看了玉書一眼,緩緩道,“不過,那畢竟隻是傳言,潇潇你也不必沖動,且聽這人細說始末,你再追究不遲。”
關潇潇聽他這般說辭,隻拿那雙眼望着面前兩人。
劉七爺從臉色有些發白,想要開口,卻不知如何說起,他緩緩跌坐下來,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三百年前的劉七爺,仍還是住在關靈山腳下的一個凡人。
在獲知關靈的一夜驚變後,他便立刻便啟程進入魔域。
沒有得到任何道修的幫助,他孤身一人,在耗盡了仙器法寶之後,終于在靠近魔域腹地之處,探出了戚掌門的蹤迹。
對于劉守凡那樣毫無修為的凡人,在魔道眼中就如螞蟻,縱然不喜,卻也不甚在意。
道修就不同了,他們見了修士,便像是見了累世的仇人一般,恣意虐殺,極盡冷酷。
而戚掌門不但是個道修,還是個法力高深的道修。
當時,劉守凡再見到她面時,戚掌門已被數百個道行高深的魔族圍在中間,坐在一架精雕細琢的車攆上,穿着猩紅的嫁衣,臉色蒼白,沉重的鐐铐鎖住了她的命脈,渾身傷痕累累。
魔族把她當做一個囚犯,卻将她盛裝打扮,塗脂抹粉,整個魔域都被這鮮紅色所覆蓋。
魔族簇擁着新娘子,走在道上,夾道中身份低微的魔族向着隊伍下跪叩拜,一時間人頭湧動。
劉守凡就混在接親的隊伍之中,在幾乎接近她半丈之近時,前方忽而闖入另外一批人。
原來是那接她的人,帶了一副兇惡的面具,縱馬而來。
那人的身軀半掩在漫天火紅的帳幔之下,看不真切,劉守凡隻是本能地全身發抖,将注意力都放在戚掌門的臉上。
她的雙眼呆滞無神,是中了邪術之兆。
他想方設法要喚醒她的神志,然而她身邊被嚴密看護,沒有任何的機會。
直到人潮退去,狂歡結束,劉守凡裝作搬運賀禮的侍從混入内堂,還沒近得她身,他身上人類的氣味,一下子被高階魔族辨認出來。
他們沒有直接滅口,而是将他投入牢裡。
因為他們在他身上搜出了關靈派的東西,便将他關入一個特制的牢房裡,在裡面,他看見了關潇潇。
原來關潇潇在獲悉關靈遭受劫難之後,已經早早動身前往了魔域。
那時,她身上的血迹已經半新不舊,顯然比他早來得多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這是一個突破口。
是他唯一能夠見到戚掌門的機會——因為劉守凡意識到,那魔族人大肆殘殺了關靈弟子,卻獨留下了關長老。
這裡隻有一個可能:必然是那邪術,還不能将戚掌門的心智完全抹殺。
她清醒時候,若是心存死志,自毀元嬰,那魔族的一切圖謀都将化為泡影,那麼為了保住她的性命,他們隻能用關長老的性命來作為威脅。
如果他的猜測成立,那麼戚掌門前來這牢房裡查看的時候,他就能有辦法。
隻是沒想到,這一等,竟然等了足足三個月。
再次見到她的時候,戚掌門已經去了枷鎖,身上換了時常的裝束,隻是肚子微微有些隆起。劉守凡忍不住心頭一痛,垂下眼光。
他知道那代表着什麼。
在清冷的牢房裡,關長老對她厲聲痛罵,戚掌門也隻是垂目靜聽,并不反駁,也不承認。劉守凡隻得重新振作起精神,回想起原來的計劃。
他知道那個人就在她身後,就在那個任何人都看不見的地方,牢牢監視着這裡。
他仿佛能聽見他恣意嘲諷的笑聲,看見那嗜血如狂的眼光。
那個惡鬼,就在她身後!
于是,他忽而鼓足了勇氣,也對戚掌門厲聲痛罵起來——他罵的什麼?他罵得比關長老還要難聽,罵她忘恩負義,罵她負心薄情,與那肮髒的魔族搞在一起。
他全然站在一個受害者的位置上,對她恨聲責罵,然而他罵得又是十分凄切悲痛,仿佛還對她餘情未了,還願意接受她的回心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