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經過了一夜的疼痛折磨,薛儀才悠悠轉醒。
召星臨雙手抱臂立于邊上,眉頭微鎖,似乎在為何事着難。
“請問大人,現在什麼時辰了?”
“不知,”召星臨如夢初醒,粗略看了看窗外道,“大概已經過了辰時。”
薛儀緩緩坐起身,單手扶着額頭,感覺身上好了很多,便又問他:“大人前來所為何事?”
這位大人昨晚就等在這裡,現在又還沒走,他該不會……等了一夜吧?
召星臨自然不願讓對方知道自己一夜沒有離開,這樣未免太過離奇,所以趕緊撇清關系,故作冷硬道:“你昨夜突然暈厥,我恐怕你死在這處,所以再過來看看。”
“死?”薛儀聽到他說,才笑了一下,說道:“哪有那麼容易,讓大人白擔心了。”
召星臨看着他,卻不接話了。
薛儀奇怪地看他一眼,其實自己态度就算不得好,沒想到對方卻也不反擊,倒顯得自己無故刁難了人。
“那麼,還有事?”
“沒有。”召星臨終于收回了目光,好似下定了決心,“你還有什麼話要對君上說的?再過一天,就是你離開之日……我可以,代你傳達。”
他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緩和,好似知道薛儀此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一般。為他不留遺憾,願意把往日龃龉都放一旁,專等他的回答。
薛儀微微一愣,自己哪裡就有什麼話要對那位魔君大人說?不過既然這個人問了,他又仔細想了想,最後淡淡而笑,眸中透出凜然的寒光,說道:“下次見面,我會取他性命,你讓他好好等着。”
他此時半卧長塌,手置于膝,猶似一把蟄伏于匣的利刃。
原來身體的傷痛,根本無法摧毀他滅魔的意志。召星臨倒吸一口冷氣,心頭有些震駭,一瞬間恍惚見到了當年靖華真君巍然無懼的風骨。
這哪裡是個踟蹰将死的凡人,這分明還是那個屹立在道法巅峰的魂靈!
召星臨咬緊槽牙,動身離開了梨林。
冷風灌入遊廊,他走在去往主殿的路上,走到一半,他的腳步輕慢下來。
已經開春了,又是青天白日,這宮中到處還是冷寒,雖然他們的身體可以無視寒暑,可是這種被寒冷包圍的感覺,并不讓人舒服。
尤其是君上的主殿,冰冷透骨,遍地生涼,在這種幽暗冷酷的地方,君上日複一日的閉關,鮮少邁出這道大門。
他在裡頭,終日不見日光,隻為了用最濃厚的魔元磨砺自身,修複元神。
他的身體在昔日兩界大戰中落下了病根,已經永遠無法痊愈了。而且他的血,也幾乎不能流動。
這樣的天,是不是覺得更冷?
召星臨擡頭望天,須臾拉回了飄遠的思緒,見到眼前早已站着一人。
他問:“大人也要面見君上?”
“方才處理完事務,過來禀告,怎麼?”馭舒祀容轉過身,走近看他,“你好像有些心緒不甯?”
召星臨張了張口,本想要告訴祀容,薛儀的身體情況,可是腦海中莫名想起老前輩說過的話。
若是祀容知道靖華真君的靈力不繼,此生再不能修煉,他會怎麼做?
召星臨在心裡想了一輪,久久才道:“沒什麼特别的,你知道,我天天要往梨林去,心裡未免郁結。”
馭舒祀容嘴角帶笑,說道:“既然如此,今晚要不要我幫你?”
“你幫我?大人說笑了,這樣的雜活哪裡輪到您來做。”
“君上親自交代的事,怎麼算是雜活?”馭舒祀容說到此處,又輕聲道,“他隻是信不過我,才會點了你。”
召星臨搖搖頭,肅然道:“君上最依仗的就是大人了,昔日他的父君賜了您馭舒王姓,讓您在王宮中陪伴我們君上一同長大,且不說這份獨有殊榮,單說君上對您,也一直視如手足,絕非旁人可比的。”
對方卻道:“你錯了。”
“錯了?”召星臨有些吃驚。
馭舒祀容仍是微微淺笑,向他點頭示意,自己就先行一步了。
召星臨立在原地,望着他遠去的身影,一時有些感慨——像祀容大人這般的玲珑心腸,憂思過重,見地城府自是深遠無極,也不知他可有真正快活的時候?
他想不出,也從來不知道結果。
至于梨林中的修士,那個人已經沒了殺魔的能力,性命也即将終結,或許以後都不再碰面。
在即将到來的道魔一戰,他就算要來,也是以卵擊石,現在不過被他逞了一時口舌之快,實在不該放在心上。
隻是君上那邊,還沒法交代,所以他在猶豫,抓不準這事的重要性。
依他看,君上可能真的已經放下了,不然,也不會讓人這樣輕易離開。既然如此,就不必拿這件事來擾他心境。
他落定主意,最後鞋頭一轉,悄聲退了出去。
薛儀在舍内靜坐,等到日頭西斜,約定時間終于來臨。
他從塌上起身,穿戴一身披風,将百丈蓮懸挂腰間,藏在裡頭。
最後伸出的手,不覺撫上案頭的長琴,琴弦隔着布料微微顫動,不鳴清音。念及自己這樣不辭而别,不知可算作失信于人?
想到此處,他又啞然失笑,嘲弄起自己來:都到了這個地步,還守着君子二字做什麼用。
如此邪魔猖獗,劫難将至,讓他做一回卑鄙之徒如何?
想罷,他松開了琴,帶着劍決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