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她以一個旁觀者透明人的視角,重返過去。
她回到七歲,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慌亂間,小女孩被人狠狠推進衣櫃,砰一聲合上衣櫃門。小女孩崩潰哭泣跪在衣櫃裡,從細縫目睹男人暴怒摔東西,扯住女人的頭發在地上拖行。女人滿臉是傷,表情痛苦猙獰。她渾身顫抖,淚流滿面,死死咬唇不敢吭聲,就算嘴唇被咬出血也毫不在意。恐懼占據她的一切,無法感知疼痛。
她回到八歲,一個寒冷熱鬧的冬夜。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在餐廳過生日,很幸福。畫面一轉,小女孩孤身一人站在大街,嘴裡哭嚷着找媽媽,很崩潰。
她回到十歲,一個陰雨天。小女孩坐在餐桌吃飯,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奶奶走過去開門,湧入一群警察。他們兇狠嚴厲地質問徐斌在哪。她看到徐斌被人從房間内拖出來。自此之後,她再也沒見過爸爸。
她回到十四歲,又是一個陰雨天。奶奶回慶城,姑姑臨時有事,沒人來給她開家長會。她提前早退,坐公交車回家。那天,是她第一次在公交車上看到他。
她回到十五歲,轉學回慶城的那年。陌生的環境,格格不入的班級氛圍,她初來乍到,像一個局外人,習慣了獨來獨往。
後來,她在十七歲最好的年紀遇到了他。
這次轉學她沒對新環境抱任何期待,但意料之外,她遇到了一群可愛的人,遇到了他。她索然無味隻剩學習的黑白世界,被一群人闖入,打破原有生活軌迹,變成彩色。很開心,很充實,很幸福。她也有朋友了,她的生活也變得豐富多彩。
原來她也可以擁有幸福。
再後來,幸福的幻想被她親手打碎,她又掉落深淵。
她掉進無垠大海,在水中撲棱不停試圖擺脫溺水。身旁的人不斷朝她伸出援手,江樾,池佳,于安然,陳逸鳴,賀煜。他們每個人的臉上焦急萬分,想要拯救她。
可她不想被任何人拯救。
她被浪花卷遠,頭時而沉溺在水中,時而浮現在水面。鼻腔和口中不斷灌入海水,視線變得模糊,她看到江樾努力朝她遊來,嘴裡喚着她的名字。可她還是沉入了水中,任由身體往下陷。
意識遊離之際,她看到了,看到他朝她靠近,抱住她,将她扯出水面。
她獲救了。但畫面一轉,回到她和江樾狠下心說分手的那天。
“為什麼要分手!你說啊!你告訴我!”江樾失去理智,不斷搖晃她的手臂。
她猶如行屍走肉,面對他的崩潰麻木不堪,未作出任何反應。因為她看到了,江樾的爸爸穿着警服站在身後,而她的爸爸穿着囚服,站在旁邊。
她該如何告訴他這個殘忍的事實。
不能。
所以求求他,不要再問了,不要再來了。
“徐晚意——!”
她被吼聲吓得渾身一顫,眼前被蒙上一層薄霧般,江樾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
“你還好嗎...?”江樾坐在床邊,顫抖握住那隻手,沒想到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
徐晚意眼眶氤氲淚水,“你為什麼又來了...”
他為何總是出現在她的夢中,質問她為何要分手,陰魂不散。
不懂又字的含義,江樾嗓音清潤,有些發顫:“因為想見你,所以我來了。”
徐晚意蜷縮成一團,垂眼小聲抽泣,淚水浸濕枕頭:“你能不能...不要再來了...好痛...真的好痛...”
每次在夢裡看到他,她的心都好痛,痛到喘不過氣。
江樾渾身顫抖,曲腰湊過去,小心翼翼有些讨好地說:“小意...你不想看到我嗎?”
淚水模糊視線,徐晚意胡亂搖頭,嗫嚅:“不想...我不想...”
江樾突覺渾身血液在倒流,心髒被纏上細線,寸寸收緊。
“為什麼...”
“很痛...真的很痛...”徐晚意虛弱眨眼,胡言亂語,“我求求你...能不能放過我...不要再出現了...”
病房死寂。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江樾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來接受自己聽到的事實。他隻覺身入冰窖,渾身無法動彈。
她在哀聲祈求他不要再來,他能說什麼呢。他給她帶來的痛苦,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嗎?還是說,他現在隻能給她帶來痛苦。
愣坐着,看她一直哭,卻頭一次不知所措。
她瘦了,臉又小了一圈,手上也沒什麼肉。
看來是沒好好吃飯,也沒好好照顧自己。
她的眼眶盈滿淚水,抽泣聲逐漸平息,閉上眼,好像睡過去了。
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啊。熟悉的面龐,熟悉的眉毛,熟悉的眼睛,熟悉的鼻子,熟悉的嘴唇。
可她卻又如此陌生。
在來的路上提前組織好的語言被咽進腹中。他想告訴她,他很想她,很想很想她。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告訴他,他會解決,他們會一起解決。
幻想過徐晚意見到他後的N種反應,也許她會很驚訝,也許她會很驚喜,也許她也舍不得他,也許她也很想他。從未設想過,她會哭着,求他,讓他不要再出現。
心髒抽痛。
他到底...應該拿她怎麼辦...
病房沉寂,隔絕走廊的喧嘩。江樾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忘記時間。他一直盯着那張臉,看不膩,看不倦。
似乎是在夢魇中,女孩蹙眉,黑睫被淚水浸濕,小臉皺在一起。他擡手,想替她撫平眉角。
“求求你了...江樾...放過我吧...”
心髒猛地一抽,手僵在空中。好半晌,他失落地垂下手。
像是受到重創般,整個人籠罩在陰影下,再無來時的悸動與鮮活,死氣沉沉。
江樾在徐晚意的病房坐了很久。直到他提前預約去機場的車到達醫院,司機給他打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