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半年前那個清晨,也是在相似的光線中醒來——陽光柔和,窗簾微動,空氣中卻彌漫着一種說不清的迷茫與不安。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個混沌的起點。
他記得自己是如何慌亂地套上那件浸滿雪松氣息的T恤,又是如何将散落一地的雜物塞進背包。背包的拉鍊卡住了,他用力一扯,指尖被劃出一道血痕。現在想來,那道傷痕或許就是命運給他的第一個警示。
“遊先生,請進。”護士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
診室裡,醫生盯着顯示屏,眉頭越皺越緊。遊稚躺在檢查床上,消毒棉的涼意滲入皮膚。他望着天花闆上的裂紋,想起小時候母親常說:“每條裂痕都是時光的紋路,藏着不為人知的故事。”
“您已經懷孕二十周了。”醫生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遊稚猛地撐起身子,檢查床發出刺耳的聲響。他難以置信地盯着醫生,仿佛這樣就能讓這句話變成一句玩笑。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這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他太清楚單親家庭的孩子要承受什麼,即使他從未缺少過雙親的關愛。
醫生的表情變得凝重:“您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終止妊娠的風險嗎?”
風險?遊稚苦澀地冷哼一聲。他的人生從那個清晨開始就充滿了風險。衣櫃裡的T恤,突如其來的嘔吐,消失的發情期……每一個細節都在提醒他那個錯誤的存在。
“七成的概率會導緻永久性腺體功能喪失,嚴重的話可能昏迷。”醫生的話像一記重錘,“而且……您已經被标記了。”
标記?!
遊稚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後頸。那本該光滑的皮膚下,竟然藏着一個他從未察覺的秘密。
B超機發出規律的聲響,屏幕上跳動着一個小小的身影。醫生調出胎兒影像:“您看,他的腺體發育遠超同齡胎兒……”
遊稚别過頭。他不願看,不敢看。可那個畫面已經深深刻在腦海裡——一個小小的生命,在他的身體裡悄然生長。
“我想賭那三成。”他的聲音在顫抖。
醫生沉默片刻,從抽屜裡取出一張表格。紙張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診室裡格外清晰。
就在遊稚伸手去接的瞬間,他的腹部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一下,兩下……像是有人在輕輕叩門。
他的手就這麼僵在半空。
“這是胎動。”醫生的聲音溫柔得讓人心碎,“他在跟您打招呼呢。”
遊稚的視線模糊了。他想起實驗室裡那些精密的儀器,想起自己研發的每一款産品。他可以用科技改變世界,卻無法改變這個突如其來的命運。
“回家和家人商量一下吧。”醫生将表格放回抽屜,“不差這一兩天。”
遊稚跌跌撞撞地走出診室,背包裡的鋼筆不知何時滑了出來。他彎腰去撿,卻發現筆帽上有一道細小的裂痕——正是半年前那個清晨留下的。
他忽然明白,有些裂痕不是用來修複的,而是用來見證生命的頑強。就像母親說的,每條裂痕都藏着故事。而他的故事,或許從那個錯誤開始,就已經寫下了不一樣的結局。
在那天從醫院回到家的路上,遊稚把車停在路邊好幾次,都遲遲下不了決心踩下油門。他不知道要如何将這“懷了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的事實告訴母親們。可等他真的走進家門,看到她們溫柔而關切的眼神時,腦中的恐懼和混亂卻像忽然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母親們小心翼翼地聽完他的講述,也難掩震驚,但更多的是對遊稚的心疼——她們知道兒子素來内斂獨立,能夠說出口的一定是深思熟慮後的真實感受。
遊思渺皺眉沉思良久,才拍着兒子的肩膀,笃定地說:“不要覺得自己犯了什麼大錯,這隻是你人生無限可能中的一個小插曲。”
楊念微則直接握住遊稚的手,眼裡滿是溫柔:“不論這孩子的父親是誰,我們都會幫你一起照顧,他會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那一刻,遊稚淚如雨下,卻又像終于抓住了一根足以托起未來的稻草。經過一夜與家人的長談,他帶着還未徹底愈合的傷口,還是決定留下這個孩子。
五年過去,那個曾在腹中輕輕踢動他的小生命,如今已成長為一個朝氣蓬勃的孩子。他肩頭的負重,也從最初的恐懼和無措,逐漸變成了柔軟而堅定的責任與喜悅。
夕陽的餘晖斜斜透過玻璃幕牆的間隙,将遊稚的影子拉得細長。他合上筆記本電腦,金屬鉸鍊發出清脆的咔嗒聲,腕表指針恰好停在四點十五分——足夠他從容地穿過三個街區去接孩子放學。
自兩年前霖霖進入幼兒園後,這種披着暮色走去接孩子的日常儀式,總能讓他在再疲憊的工作日裡,也嘗到蜂蜜般溫潤的甜意。
被昨夜狂風卷落的樹葉在腳下沙沙作響,遊稚數着步數走過第五根路燈杆時,思緒又飄回了霖霖即将升學的事。
這處為上班便利而購置的公寓雖好,周邊卻隻有一所普通的公立小學。倒是去年新開設的國際學校小學部在家長圈掀起軒然大波,據說首批五百個名額開放當日,報名系統就被長三角的豪車車主們擠到癱瘓。
遊稚暗暗決定,等展會結束後,一定要找時間去學校探訪一下。聽說這所學校也招收天資聰穎但家境“一般”的孩子,如果霖霖能在那裡開啟小學生活,将會是一個很好的起點。
拐過街角的奶茶店,空氣裡甜香驟然濃烈了幾分。人行道護欄上不知何時纏滿了毛線編織的彩虹,像是熱情而童稚的節日裝飾,這是幼兒園手工課的作品。
往常走到這裡,就能看見那個穿着恐龍衛衣的小身影像炮彈般撲進他懷裡。果然,當遊稚數到第五十步時,幼兒園鐵藝大門裡倏地竄出一個幾乎要甩飛書包的小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