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荷搖了搖頭,“沒有,這原也不是多打緊的事。京城裡動辄責打奴婢乃至打死的又不止咱們一家,打死之後撥些錢财給她們在世的家人,已經足夠保上一世吃飽穿暖了。”
露執蹙着眉,自己不便置喙二房中事,可她隐隐覺得,此事辦得欠妥。
蒲荷再說起旁的事,她亦隻是聽着,不時接幾句話,終究大部分時間裡她還是沉默少語的。
她是将心事藏慣了的人。
主母倒是看得開:藏得住心事說明為人沉穩,她才不擔心露執就此得了郁疾。
出了端月,邱穆在任的吏部愈發忙亂起來。連着數日回府皆是抵暮而歸,燕文珠見他神思不定上心問了幾次,邱穆每每隻會搪塞過去,言幾句不着邊際的片兒湯話;逼問急了便紅赤着臉,一言不發摔了門,頭也不回地往二房李宜湘的芝萍軒去了。待翌日清早李宜湘到榮微堂給燕文珠請安之際,一雙笑眼含盡春風,連妝粉傅的都比平日白些。
前年邱穆升任吏書時,她記得那腌臜貨也是如此做派,大有股雞犬升天的洋洋自得之态。
這是好事,昭示着邱穆又要升官了。
二月廿六日,燕文珠赴過慶國公夫人宴請,已身在回府的車駕之上。
露執遲遲不歸,這是往日不曾有過的事。她神情有些複雜,望眼欲穿間,很快從邱穆的仕途轉移回了自家女兒的婚事上。
宣毅侯夫人是個爽利女子,思忖她宴會上話裡的意思似乎很中意蘊蘊,燕文珠雖高興,今日卻并未把話說死,各自留了分寸。
前頭仰覽陸家那樁婚作殷鑒,她慎之又慎,可終究蘊蘊到了年歲,總歸還是盡快成婚才好。
燕文珠再急,面上依舊得裝出從容不迫的風範。
“娘子怎麼來的這般晚,夫人都等了您一個時辰了。”姜嬷嬷撩開綢簾,攙着終于回來的露執上馬車,“慢點兒,當心台階。”
露執面白如紙,竭力壓下心頭的恐懼,佯作鎮定道:“孩兒适才在席間貪嘴多吃了一碗冰酪,腹痛難行忍了許久稍緩,這才耽擱了。”
燕文珠并未覺出她面色有異,點點頭道:“你坐下歇歇罷,不可再有下次了。”
露執垂眸應了聲是,生怕被阿娘瞧出心事,索性阖目倚靠在軟墊上假寐。
她想逼迫自己将方才所發生的一切抛到九霄雲外,或者幹脆把那一切當做是夢,可是不論她怎麼努力,反而記得愈發清晰。
一閉上眼,皆是适才地窖裡堅固的冰冷石壁。
角落唯餘一盞燈火如豆,露執揉着發酸的胳膊擡起頭,眼前立着的男子正垂眸看着她。
外衫上淡淡的松木香氣格外熟悉。
露執視線上移,看清了眼前的男子竟有着和她前世夫君一模一樣的眉眼。
“宴會還沒結束,邱娘子這麼急着離開,是要去哪兒?”男子的聲音沙啞動聽。
不等露執答話,他猶自笑道:“今日若不是我擅自做主把你帶到這地窖,是不是邱娘子還惦記着去和旁人私會?”
他這話問得莫名其妙,露執心中驚慌,開口嗓音顫巍巍的:“我、隻是覺得席間唇槍舌劍太過耗神,想出來透透氣。”
“當真?”他捕捉到露執眼中的畏縮,一把扼住她的脖子,欺身近前在她耳邊低低地笑起來。
“初次見面,差點忘了,我還有一樣禮物送給邱娘子。”
謝屏眼底漾起一抹赤紅,“來人。”
外頭的侍從聞令入内,手裡提着個沉甸甸的包袱,看着凸起之處圓圓鼓鼓。不知裡面裹得是何物什,露執卻已經猜到了七八分。
她嗅出了那包袱之中濃烈的血氣。
她顫着身子往後退,卻被謝屏截住去路,狠狠掼在地上。
陣痛感漫延到四肢百骸,她強撐着直起身,雖然四下無風,可此時露執卻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寒意觸拂脊背,帶起一陣沉鈍的戰栗。
“不打開看看嗎?還是說,你已經知道是什麼了?”謝屏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是循循善誘的語調,再加上聲音主人無比溫和的笑容,在眼前血氣彌漫的地窖中形成了一種極其詭異的割裂。
謝屏的笑意愈發誠懇。
“聽說邱娘子心裡,一直裝着一個人。”
“我今日把他帶來,不過……”他惋惜地聳聳肩,“不過他應當無福得見邱娘子如今這副梨花帶雨的嬌态了。”
“否則,他定是會心疼的。”
露執咬緊牙關,她如今對陸拂惟有滿腔恨意,他的死更不足以讓她心生恻隐,可此時她與謝屏是初次相見,他該當和上一世那樣,對自己跟陸拂那段私情渾然未知才是,為何竟生了變數?
“邱娘子既然要嫁進我宣毅侯府,”謝屏擡袖,手指不輕不重點着她的心口,“這裡,就不該再念着旁人。”
露執清楚,那不是夢,那是一刻鐘前,明明白白發生在眼前的現實。
燕文珠透過簾隙招呼車夫驅馬回府,倏而看見幾丈外的國公府石柱下立着個身穿玄色鶴氅的人影。
謝屏不經意和燕文珠撞了個四目相對,沒有絲毫慌亂,隻沖她額首笑了笑,略盡禮數之後,随即轉過身步入如雲貴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