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便……想來見一位故人。”
兩人相對無言地靜坐了片刻,那女人側過身來,五指張開撫上了身後這棵亞熱帶常綠闊葉喬木粗糙不平的韌皮。白皙的手背皮膚和濃黑的袖口構成了鮮明而又強烈的對比,她用一種感歎的語氣開口:“它還是長得這麼好,跟我記憶裡的一樣。”
“你上學那會就有這棵樹了?”見青往她的方向斜觑了一眼,有樣學樣地模仿那種感懷的語氣:“那還挺久遠的。”
“對啊,”那女人顯然沒有把見青揶揄口吻放在心上,聲音像淙淙溪流一樣平靜流淌:“高二學項脊軒志那會,我舍友在寝室裡預習課文,第一次讀到那句空前絕後的‘今已亭亭如蓋矣’,當時就驚為天人,一邊感歎‘我靠,搞這麼浪漫的’,一邊當機立斷猛戳我後背,說要不咱倆也來個這個。
“然後完全沒給我有任何表達同意或反對意見的機會,她就光速打開橙色軟件,直接下單付款。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等我完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手裡就已經拿着把塑料鏟子在這裡鏟土了。”
聽到這裡,見青略有些吃驚地睜大眼睛:“所以這是枇杷樹?你親手種的?”
那女人微微颔首,眼尾帶了點笑意地看了看見青:“雲衢在我們上學那會還是私立中學,跟現在很不一樣。當年碰上勞動教育的實踐性單元,主題又是生命教育,并且多虧了我校園藝工作者出色的技術和耐心——所以現在你能在這裡乘涼。”
那女人略過見青恍然又複雜的神色,低下她漂亮的眼簾,把手裡的花束放在一旁的草地上,轉而拿起兩張見青随手疊在一邊的速寫稿,略帶好奇地掃了一眼。
線條幹脆果斷,對比結實響亮,人物動态關系也處理得十分到位,畫面意識很強,沒有大多數學生經常出現的那種鋪線束手束腳,又愛死摳細部的通病。
倒是個很有風格的繪畫者,她贊許地暗暗點頭。
“這麼多人物速寫,趕作業進度?”
“是啊。”見青半死不活地應了一聲,瞥了一眼那女人恍如隔世的愣怔神色,突然感到些說不清來由的疑惑。
“那這是有進展了?”那女人又問道。
見青聞言一噎,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有進展肯定是有的,現在暫時還沒有發現,數量也不是很多,但肯定是有的。”
在畫像裡搖滾青年線條流暢的褲腿邊上,女人注意到了創作者留下的落款。她見那日期之下是串不同尋常的英文,一時間覺得很是有趣:
“Xian Qing?哪個Xian字?”
“丢人見眼的見。”見青又在畫了不到一半的新稿上狠狠搓了兩筆,萎靡不振地答道。
“哦……那還挺特别的。”那女人聞言一愣,接着又好脾氣地笑笑。
“确實,”見青從筆盒換了一支削好的凡萊克軟碳,習以為常地聳聳肩,忍不住又瞟了一眼身邊坐着的女人那副精緻英氣的眉眼,“你呢?”
“歸光意,歸途的歸。”
“歸……”見青停住筆,輕念一遍這個姓氏,對着歸光意揚了揚下巴:“你這也不是什麼常見的姓啊。”
“怎麼,現在高中語文不教《項脊軒志》了?”這位自稱名為“歸光意”的漂亮黑衣女人放下拿在手裡的幾張速寫稿,支起右腿,十指交叉疊在膝蓋上,嘴角勾起一個微笑,笑眯眯地偏頭看向見青。
“對哦……”被文言文支配的恐懼再次被喚醒,奪命幻燈片一樣在腦海裡自動放映,見青知趣地努了努嘴,想着讓這個令人發指的話題速速跳過。
歸光意餘光瞟到見青手裡那張已經畫了一半的單人速寫,眼神在那上面粘了一會,仿佛看見了當年被藝術的海洋淹沒的自己,有心指點一下站在迷津裡不得出路的悲慘小孩。
她從那一大盒筆裡随便摘出一支碳筆,伸過手去,在畫紙上攔腰卡住的半截身子上接了幾筆:
“形抓得挺準,線條也很流暢,但是比例還有點不到位。這張人物的動作是壓肩走路而非直立,你的比例趨勢卻仍舊嚴格按照靜态直立的标準走,所以你會覺得有點怪得畫不下去。
“而且并不是所有人體都是所謂的站七坐五盤三半,關鍵在于有針對性地對人物具體外形進行總體把握。剪影地觀察比例關系可能會對你有所幫助。
“另外,”
歸光意擡手,輕輕點了點速寫紙上人物有些過分潦草的臉部表情,在眼窩、顴骨和下唇方肌的位置淺窄地描了幾下,示意見青往這些地方看:“角度找得很合理,隻是在細節刻畫上還有一點欠缺,要是條件允許的話,臉最好還是畫得精一些,細緻好看的五官可以讓人一定程度上轉移對其他不足之處的注意力。”
歸光意的建議給得非常實在,眼光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專業,切中肯綮地指出了自己畫法瓶頸的關節所在。見青一開始隻是不經心地聽着,沒聽幾句,就意識到歸光意的話裡全是幹貨,便開始緊緊盯着那支尼奧尼綠杆在畫紙上的動作,恨不得看清她的每一幀細節。
她一邊仔細地聽着記着,一邊對歸光意敏銳的感知力暗暗咋舌。
見青看着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平穩、有力,高高握着筆,很有節奏感地給速寫紙一點一點描畫上生命。她忽然覺得自己方才好像聽到了個熟悉又遙遠的姓名,整張臉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唰”的一下轉向身邊專注作畫的女人:
“歸……光意?黃昏之眼的首席珠設?”
聞言,歸光意略感意外地挑眉。她停下筆,側頭看向見青,眼神裡帶了點深長的探究意味:“看來我的作品比我本人有名。”
見青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感覺自己可能是在夢遊:“《CA》封面攝影師,5W&1H系列作者,巴别塔之夏十景設計師歸光意?”
聽完對方如數家珍地報上自己一大串名号,歸光意并不打算正面作答,隻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還有風暴降生、龍石島公主、不焚者、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女王、七國統治者、全境守護者、鐐铐破除者和大草海的卡麗熙。”
我靠、汗流浃背了家人們。
意識到歸光意給出了默認的态度,見青怔愣片刻,繼而激動得語無倫次:“救,我看過你的濱州展,畫得好強,我們,不是,你原來,我、我沒想到……”
歸光意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神采飛揚的女高中生:“拜托,我好歹也是受邀返校的榮譽校友,在就算在圖南禮堂開他十八九場講座也不為過,你沒想到什麼?”
“沒想到你本人這麼……”
震撼。各種意義上的。
見青默默地把這句話吞回肚子裡,兩眼放光地攫住歸光意的手,動作幅度巨大地上下狂搖:
“學姐!”
歸光意幾乎是哭笑不得地承受着眼前美術生過分興奮的熱情,好不容易才騰出手來,輕輕拍了拍見青的肩膀,試圖使其恢複理智。
動作搖晃之間,歸光意的領口間露出來半截細細亮亮的銀線,被磨得有些舊,但看起來保存得很是精心,閃着銀制品純淨的光澤。
“你是信徒?”見青忍不住好奇。
“說不上,”歸光意微微颔首,手指按上那枚銀鍊的末端吊墜,“這隻是個對我來說意義比較重要的物件而已。”
“對了,你剛才說,你想見個故人?是你的同學嗎?”
話音落下,歸光意臉上的笑容肉眼可見地一僵,她沒有回答,隻是不置可否地垂下了眼簾。見狀,見青旋即識趣地換了個問題:“那你見到了嗎?”
“還沒有。”
“他還沒來?”
“誰知道呢,也許沒來。”歸光意微抿了一下嘴唇,從旁邊的地上撿起一枚枇杷樹的落葉,拇指輕輕撫過那片枇杷葉寬大微涼的革質葉面,“也許她從沒離開。”
“……?”
見青被這雲遮霧罩的話術弄得莫名其妙、不明就裡:“返校的榮譽校友一般都在前園集會,你既然還沒見到你要來見的人,怎麼不去前園好好等人家,還逛到後園這麼偏僻的地方來呢?”
聞言,歸光意隻是笑了笑,沒有接話。
她緩慢地擡起眼睛望向遠處連綿重疊的群山,有息鳥自林間驚飛起,隻一陣突如其來的涼風,像有情人低沉柔和的絮語,輕輕掀動了她停落在臉頰邊上的發絲。
見青疑惑地看着歸光意露出一種遙遠的表情,突然醒悟了自己之前在她身上沒能讀出來的那種東西:那是一種極緻的悲傷,一種寒潭般深重碎骨的哀恸,是她一身冷淡疏離的光陰之下,濃得化不開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