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看了。這張臉。
出于禮貌,方才與歸光意問好時隻是匆匆一眼。歸光意身量比自己高些,又是逆光,顧蓮生隻能模糊地覺察出這人臉上大略是有鼻子有眼的,除此之外,可以說是基本上沒看清楚自己這位脾氣和表情都很臭的室友,到底長了個什麼面目模樣。
可這回不同。這回兩人離得非常近,光線角度也很好,歸光意那副買光基因彩票的标緻形容便山海無攔,莽撞又鮮明地映進顧蓮生的瞳孔裡——
好偉大一張臉。
如同女娲的畢設,伊西斯的終稿,帕爾瓦蒂的答卷。
桃花眼、遠峰眉、長得不可思議的濃密睫毛、窄而挺的鼻梁,細細的颞線與顴線,貫連着微微上挑的右眼尾,眼角斜下方嵌着一枚濃痣,小小的,像星星;嘴唇看起來又暖又軟,卻緊抿着,在掩藏不住紅潤的同時又顯出一分倔氣;還有那副有如瘦金屈筆橫折的颌角和玉石般光潔的下巴——一張美得令人心驚肉跳的臉。
這人臉上有些跨次元的東西,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如同一幅濃墨重彩、技驚四座的水粉畫,質感之厚重,令人過目難忘。
Again,真是好偉大一張臉。顧蓮生禁不住地這樣想。
但從表面上看,顧蓮生僅有一瞬間的失神。她以一種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極快地調整好狀态,迎着歸光意那種十分不耐煩的注視,輕車熟路地換上了與方才殊無二緻的标準笑容,蜂蜜般光滑、堅韌:
“初次見面,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擅自給你選了一點禮物,希望光意同學不要介意。”
聞言,歸光意的目光落在那個暗金包裝的黑盒子上,本就神色冷硬的眉心更深地一皺,顯然是不想領受這份讨好和籠絡。
但顧蓮生不等歸光意說出點什麼拒絕的話來,一雙眼睛含笑地一眯,不由分說地,擡手就把那禮物盒塞進了歸光意懷裡。
歸光意一怔,沒有料到顧蓮生這種社交悍匪般的行為舉動,于是她放下一直抓在手裡的詩集,修長的手指握住那盒子的邊緣,堪堪止住顧蓮生遞過來的動作,作勢要推還回去。
而顧蓮生反應很快地縮回手,把雙手輕輕巧巧地舉到耳旁,左右擺了擺,頭伶俐地一歪,眉眼笑意盈盈,拖長了語音:“至少先看看嘛——”
靠,甜妹歪頭殺。
卑鄙的外鄉人。
歸光意沒轍,隻好勉為其難地低下頭,看了一眼那一團乎乎黑漆的禮盒,視線無意之中掃到左上角的商标,然後頓住。
那是一朵暗光燙銀漆印的睡蓮,下半圓半明半暗地圍了一圈舊體英文,從某些角度反射出一點精細的光。隻是寥寥幾筆柔和舒展的線條,這個圖形設計就舉重若輕地勾勒出了一種大師級的和諧感與律動感,生動得令人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歸光意的手抖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掀開盒蓋。裡面用金标雪梨紙和印染工藝的大理石手工紙層層疊疊地包着一隻紅木匣。
她用指尖緩緩撫上木匣頂面的鎏金刻紋,夢呓一般地喃喃自語:“畢達梵奈……學院級……四十八色固彩……”
“合你心意的話就太好了。”顧蓮生把兩手背到身後握住,笑眯眯地看着歸光意怔愣的神色。
是的,畢達梵奈,站在集群藝術色料屆頂峰的存在,水彩顔料神中神,獨立包裝時就要小幾百塊一枚,更别說還是重木金标典藏版,沒有近五位數絕對拿不下來。
這個價格,是光用沾了顔料的筆涮水都會覺得浪費的程度。
歸光意的理智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急速回籠。她将木盒蓋上,皺着眉擡頭看向顧蓮生,眼神裡染上幾分痛苦糾結下的猶豫:“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是嗎,我不清楚呢。”顧蓮生飛快地答道,似乎對此早有預料。
她直起腰來,一副成竹在胸的輕快形容,一邊微笑,一邊天真又無謂地用手推住歸光意遞回來的禮盒,“這是之前家父一位朋友送給我的,可惜我不會畫畫,隻好一直讓它閑在家裡。它在我手裡留着,實在是浪費了。”
“要是能在光意同學這裡派上用場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就當是借花獻佛了。”
又一次地,顧蓮生挂着那種無可挑剔的笑容,把自己要說的話一氣講完,完全不給别人留下一點反駁或推拒的餘地,禮貌周到地微微欠身,随即轉身走開。
細碎的裙邊随着腳步揚動,那種透亮又柔和的鋅钛白顯得亮堂堂的,滿室地晃。運動中的身形帶起涼風,不知不覺,在昏悶的鬥室裡漫出一陣甘冽的柑橘香味,有如霜枝青樹。
歸光意轉不過彎來地愣在那裡,行屍走骨一樣,呆滞地低頭看了看懷裡那盒金貴得不像話的顔料,而後夢遊般擡起頭,往顧蓮生的方向望了一眼。
隻見那人側身對着窗台,站在書桌前,正在拆兩隻校服袋的其中一隻。她手中的無紡布包裝袋悶悶地,發出些沙沙響聲。
她垂着頭,颔首低眉,唇線平直,額角細碎的發絲順着光亮的肌膚滑下來,逆着光的半張臉上此時沒了表情,莫名散發出一種無情無欲的茫然氣息,純淨得猶如赤子。
顧蓮生。
歸光意收回目光,默默把這名字在心裡暗念一遍。她忽然覺得這倒是個好名字,讀起來唇齒生香。
此時的歸光意沒能意識到,她将在她今後的人生中難以計數地想起這一眼,而這機緣巧合下不經意的一眼,又将以何種摧枯拉朽的狂瀾之勢長得血肉豐滿,成為她一生的欲念和歡愉、救贖和絕息,成為她窮其所能都無法抵達的終點與一切痛苦難甯的始基,忠實地為她勾勒出命痕深處不可磨滅的晦暗底色。
空氣裡彌散出一種忽隐忽現的柑橘氣息,形如波浪起伏。
歸光意後知後覺地吸了吸鼻子,還挺好聞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