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意識的泥潭裡醒來後,顧蓮生覺得後頸有些發疼。
像是受到過某種硬物的猛烈撞擊,眼睛前面是一片霧黑。五感皆不真切,仿佛是被蒙上布條之後又套了個觸感粗糙的麻袋,顧蓮生隻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正處于一個昏暗濕冷的陌生環境之中,而這處境并不太妙。
她有點頭腦發懵,嘗試着動了動僵麻的四肢,發現兩隻手腕被反綁在身後,和另外一雙手捆在一起,而那雙手帶有人的體溫——
歸光意。
全身的血液冷了下來,顧蓮生極為清醒地認識到了她們倆遭到了綁架的事實。她試探着伸出手指,輕蹭了一下歸光意的手掌外側,沒有得到回應。
還沒有醒麼。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顧蓮生閉了閉眼,力道不輕地咬住嘴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借着頭套掩蔽,她表面上仍維持着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思考着眼前的處境和破局之法。
雖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在這個屋子裡,顧蓮生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一星半點的自然光線。下午從墓園回程前她看了一眼手表,正好是五點四十五分,如果再在外面耽擱了四個小時以上,十點鐘的例行查寝就會發現她們兩人夜不歸宿的情況,到那時候,事情就藏不住了。
這事一旦鬧大,對綁匪一方來說就——
不對,他們一定是想事情鬧大的,沒有綁架是帝王心術,不會把自己的要求捂得密不透風,反而要贖者去抓耳撓腮地猜。他們必須找個方法讓被綁者的親屬獲知贖人的方法和條件,因而他們的事須得鬧大,卻最好不要太大,将範圍局限在犯罪者與受害人之間,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驚動社會視野和相關執法部門。
那他們的要求是什麼?
無非是求财、求色、尋仇中的一種或多種。
求色的性質太低劣,幾乎要拖累“綁架”這個行為偏離它本有的定義範圍,自己身上的衣物完好無損地穿在原位,除了後頸處的外傷,也沒有其餘的痛感,想必歸光意身上也是如此。也就是說,對方大概率沒動求色的心思。
顧蓮生垂着頭,緩緩地思索着。
至于尋仇,她們二人至今仍能胳膊腿俱全地坐在這裡,沒被大卸八塊地扔到家門口,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既然不是尋仇,也不是劫色,那便隻能是單純的求财了。
對方想必是認出了雲衢私立中學這件天胡開局的貴價校服,知道能在這所學校讀書的學生,家裡邊的餘糧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都是能狠狠宰上一筆的肥羊。
但單從行事上看,對方并不清楚雲衢寄宿學制的個中内情,恐怕是臨時起意動的手。
思及此處,顧蓮生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怪隻怪她倆點背,就趁校運會監管松懈的機會偷摸溜出來這麼一回,就被别有用心之徒撞個正着。
要隻是為了錢,那就好辦了。顧蓮生心下微松。以自己的家庭條件,錢不是問題,看這幫綁匪的行事做派,也絕對不像是願意為了一點錢财就沾上人命的主。
顧蓮生思忖片刻,得出結論:隻要人能平安無事地回去,多少錢都無所謂。
所以現下應該怎麼辦?對方如今是什麼意圖?怎麼才能想辦法讓對方把她們……至少把歸光意,心甘情願地放回去?
顧蓮生深吸一口氣,沉下心緒——
“我說,哥幾個。”
出人意料地,歸光意率先開了口,聲音蒙在不透氣的棉線裡,老神在在的,不清晰,卻真實可感,如同弓弦震動時遊離的悶響,聽得顧蓮生心裡一抖。
她醒了?什麼時候的事?
“打個商量呗。現在給我倆放回家去,今兒這事就算完了,我們保證,絕不會追究你們半點責任,怎麼樣?”
什麼意思?她在幹嗎?這是有什麼辦法了?
顧蓮生略感緊張地聽着歸光意這種不緊不慢的語調,心神微動。
而外面的世界一片寂靜,黑暗之中無人應答。
“知道這人誰嗎?知道她大伯誰嗎?”
大伯?誰啊。
顧蓮生一愣,下意識地思考了一遍自己大伯是幹什麼工作的。然後她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自己父親在姐妹兄弟當中排行老大,所以“大伯”這個角色,在她的親屬譜系裡是不存在的。
“她大伯,市公安局二把手。”那人慢慢悠悠地開口,語氣沉靜。
顧蓮生:?
“所以您二位現在的行為,純屬是招子長在頭頂上,太歲頭上建飯堂啊。”
顧蓮生:……
什麼玩意?
火車如絲天際來啊。
“大哥,這——”而被震撼到的顯然不止顧蓮生一個人,兩名劫匪中的矮胖中年男人明顯也被歸光意這番話唬住了,語氣略顯焦急地開口,不安地往另一個瘦高男人身邊靠了靠。
“所以說,你們最好在還沒幹出點什麼出格的事兒之前趕緊回頭。”歸光意聽出矮胖男人語氣裡的動搖意味,忙不疊地猛添一把火,“現在盡可把我們放了,丢回原地就行,我們自己找得着回家的路。如果你們不放心,我們可以發誓,今天這事就當沒發生過,過後我們也絕不追究。我們是基督徒,我們的教義是不能說假話的。況且我們這蒙頭遮眼的,管保認不出路也認不出人來,就算有那個心,也沒那個力的。”
兩名劫匪中的高瘦中年男子顯然更能沉得住氣些,擡手拍在矮胖男人像是吃了一整個石墩子似的胖大圓肚子上,把他往回一攔,語氣生硬冰冷:“你以為我們會信你?”
“不信?不信去查查不就得了,這個無緣無故被你綁到這鬼地方來的官家小姐姓顧,你再去打聽打聽,市屬公安局常務副局長又姓啥。”
歸光意佯裝不甚在意地聳了聳肩,“另外,這位二把手族譜底下七八個男孩兒,一水的小子,就得了這麼一個寶貝閨女,眼珠子似的,掉一根頭發都得心疼半天,要是讓他知道她受這種罪……”
聽到這裡,那矮胖男人明顯急了,神色慌亂地去拉另一個男人的手肘:
“哥!要不咱給這倆原路扔回去吧,反正這蒙着頭呢,認不出我倆來!雲衢這學校你我也知道,不是什麼香的臭的都能往裡進。錢的事咱還能再想想辦法,萬一這丫頭說的是真的,那可就——”
“你給我閉嘴。”
那被稱為“哥”的瘦高個兒氣惱地打斷他的話音,将矮胖男人伸過來的手一把甩開。
他恨鐵不成鋼地剜了一眼自己這個沒出息的弟弟:“再不繳費,醫院那邊後天就得給人清出來!這幫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做事兒都一個德行!”
瘦高男人的身形輕微地晃了晃,眼睛盯着一直握在手裡的一把小刀,看了幾秒。
那刀看上去不是什麼尋常的水果刀,刀口又細又銳,銀白的薄刃微微反着瓦青色的光。
這是把真家夥。
“就算她說的是真的,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那男人閉上眼睛,頓了幾秒,仿佛橫下一條心似的用力将它攥緊。
他睜開眼惡狠狠地往歸光意的方向瞪過去,聲音低沉又陰冷,像壓着一股暗火,一字一字地往外蹦:“這回說什麼都得把錢弄到手。”
挨了瘦高男人一頓臭罵之後,矮胖男人無可奈何地閉上了嘴,把頭扭到一邊,不說話了。
“你們要錢?要多少?”歸光意見場面冷了,又好死不死地開始講話:“不管要多少,她家都付得起,你們隻管開價就是,隻要你們能把人平安無事地放……”
歸光意突然住了嘴,因為她發覺眼前突然暗了一下,像是被什麼很寬厚的東西擋住了光線,與此同時,有一片冰涼的冷鐵貼到了她的脖子上。
“别人家的事情,你倒是很清楚啊?”
瘦高男人蹲在歸光意面前,緊盯着她不放,陰冷戾氣的眼神帶着一種審視的意味,比小刀的刃口更為鋒銳,仿佛要隔着頭套在她的臉上戳出兩個洞來。
“是啊,我們兩家是世交,穿開裆褲那會我就認識她了,”
作為一個“養尊處優的女高中生”,歸光意沒有像男人設想的那樣表現出慌張或是恐懼,隻在對答如流的語句中添了一分不易察覺的謹慎,像一小塊被雲霧遮住的圓月一般朗然,“不過該說不說的,我家外祖和她爺爺倒是沾了點親,其實她還算得上是我遠房表妹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