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大的座鐘沉穩地敲出報時聲響,台上的神職人員站成一排,立于中心的牧師緩緩地平舉起了手臂。坐在長椅上的人們這時全部站了起來,闊大的教堂裡響起了《聖哉三一歌》的柱式和弦。
合唱的尾音結束,何牧師站上講經台,翻開了擺在面前的一部厚厚聖經。鮮花簇擁在齊落祭台的白蠟燭邊上,仿佛環繞着一片海潮的玫瑰漩渦。
“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的奧秘,各樣的知識,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麼。我若将所有的周濟窮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燒,卻沒有愛,仍然與我無益。[1]”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真愛将會等待。不能容忍和等待的是欲望、貪念、迷戀,而不是真愛。舊約《雅歌》中好幾次提道,‘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要等他自己情願’。一個人如若想要得到真正的愛,就必須知道,真正的愛是會忍耐,且是恒久忍耐,他将在話語中展現恩慈、也将在行動中展現恩慈。所有要‘現在’‘立即’‘馬上’得到的愛,都不是真愛。”
窗外的陽光黯淡下來,教堂的漆木地闆上,彩繪花窗玻璃的投影逐漸消失褪盡,最終融進整潔而灰蒙的土色之中。随着鐘聲敲響,教堂裡的最後一父神像也陷沒在陰暗裡。
“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要知道,這裡每一樣都很寶貴,至真至純,可以用來衡量我們的愛是真正的愛,還是自私、占有、有條件的愛,或是色情、貪念、欲望的愛。”
“我們存在于宏大規則中的渺小一隅,無論生活中發生了什麼事情,其實都是發生于這規則中的一部分。或許到頭來,我們終其一生都無法參透個中奧義,但我們實在不必為此感到悲哀和焦慮,隻要一想到他一直都在我們身邊,一切便都足矣。當然,很多人對他有不同的身份認知,上帝、神、宇宙、或是自我,無論想稱他為什麼都沒關系,因為追根到底,我們都是一體。”
“愛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坐在深紅橡木長椅上的人們寂靜、肅穆、鴉雀無聲,牧師布道講經時的溫沉語調在教堂裡緩緩回蕩。
歸光意若無其事地把背靠在長椅硬挺的椅背上,悄悄地轉頭看了一眼顧蓮生:絕息聖堂的光線覆蓋在顧蓮生的臉頰上,淺細地描摹出柔和的下颌輪廓、駝峰走線和秾長密麗的靜止睫羽,線條明朗,昭昭如畫。
像一幅倫勃朗的側面肖像,呈現出一種溫暖清透的色調。
歸光意突然發現,顧蓮生身上好像存在着一種奇妙的心不在焉感,像有神性的鹿靜靜地觀望世界,有時她會用那雙溫潤無辜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某個人或某樣事物長久地看。
但那種看很空,像在看所有人,又像對所有人視而不見;像在看所有東西,又好像根本沒在看任何東西一樣。
“我所親愛的,是時候了。蓮生,好孩子,請站過來吧,為大家獻上一曲星海聖母頌。”不知何時,台上的牧師結束了他的講經,目光沉靜溫和地看向顧蓮生所在的位置:
“女兒,姐妹,願聖母援護我們所有人。”
聞言,顧蓮生向台上的牧師微微點頭緻意。
面對一位修士遞過來的話筒,她輕輕地擺手謝絕,微笑着站了起來。她把手放在胸口,轉過身向衆人淺鞠一躬,然後重新面向布道祭台後巨大璀璨的彩繪玫瑰花窗,清了清嗓子。
歸光意饒有興緻地仰頭看她,想聽聽這首聖母頌究竟有什麼名堂。
沒有伴奏,沒有節拍,這首聖歌的歌詞不是熟悉的中文語法,陌生的音節帶着某種域外的神秘深邃,仿佛某種天然的地下泉,從瑞士奶酪似的湖床氣孔裡汩汩湧出。
靈氣四溢的吟唱仿佛來自天外,如同聖鐘袅袅升起,聖泉汩汩湧出,異域之音細若遊絲卻又接續不斷。
那聲音無畏、沉着、渾成、悲憫而飽含神性,像在蹚過阒寂的長河,與時間對岸的沉睡英靈遙遙相望。金聲玉振中,它繞過教堂空曠的穹頂和纖細的梁柱,仿佛有無數靈魂塵埃與碎片簌簌飄下,落在世人肩頭。
仿佛一朵珍稀的銀葉百合,純淨、清麗,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歸光意就那麼望了她一眼,隻一眼,就望見了光明和極樂。
多利亞聖調的尾音緩緩減弱,直至完全消失,全場靜默一瞬,然後掌聲雷動。
“萬福聖瑪利亞,為我等祈禱。”
講經台上的牧師取下架在鼻梁上的金框眼鏡,拭去眼角的淚水。他舉起手,一邊鼓掌,一邊高聲疾呼。
底下坐着的人們大聲地跟着重複:
“萬福聖瑪利亞,為我等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