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何老師。
盛濯沒有再說話,靜靜地吃完了碗裡的米飯,等大家都吃完了,他就和往常一樣地起身收拾好碗筷,洗碗,擦碗,擦幹手上的水珠,一言不發地回了卧室。
何汐似乎有什麼話想要跟他說,盛濯沒有等他說出口,就自己回了卧室。
他知道那大概是什麼話,既不想聽,也不敢聽。
天已經黑了,屋裡沒開燈,隻有遠處别家的燈火隐約透進來一點光亮,盛濯卻無需看,閉上眼,像從前做過的無數次一樣,他慣性使然地打開了床頭那方小櫃子,将眼鏡盒輕輕拿了出來。
打開盒蓋,那副銀色邊框眼鏡同過往的十年沒有任何區别,在他時不時的悉心擦拭保養下,鏡片的反光甚至變得更加清晰銳利,即使在這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也依然泛着清亮的光澤。
盛濯顫抖地取出它,将壓在下面的鏡布緩緩展開,第一千零一次地,擦拭着那早已不存在任何髒污的鏡片。
“給我?也行,但過兩天我肯定又找不着了,還得用袖子擦。”
“好,那你可得好好收拾着,下次我眼鏡髒了,你可别找不到鏡布。”
“……”
那三個月如流星般在他眼前飛逝,短得隻有彈指一揮,何老師要走了。
但十六歲的盛濯還沒做好任何準備。
他不知道該跟何老師再說些什麼,再陪何老師做些什麼,何老師就在福利院所有同學面前宣布,他明天就要離開了,他們明天就要畢業了。
那一整天少年都像被抽走了魂魄似的,直到第二天,他趴在牆頭,看見何老師從包裡拿出厚厚一沓紙,自己親手一份一份地發給了每個學生。
盛濯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拼命想看看那紙上寫了什麼。
班長展開紙,突然大叫起來,叫聲中帶着毫不掩飾的欣喜:“畢業證書!何老師,你給我們每個人手寫了畢業證書!”
屋裡的學生一片轟動,每一個都迫不及待地讀起自己的“畢業證書”,那幾個腦癱和唐氏的孩子也得到了跟别人一樣的“證書”,看不見的蘭蘭拿到的則是盲文證書。
蘭蘭飛速用手指觸摸着紙上的盲文字迹,不知讀到了什麼,忽然漆黑的大眼睛一濕,眼眶瞬間灌滿了水汽。
盛濯看見何老師走到蘭蘭身邊,微微彎下腰來,笑着摸摸她黑亮的蠍子辮,伏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什麼,蘭蘭眼裡的淚珠還沒來得及掉下,就頓時破涕為笑,繼而又強咬着嘴唇,用力點了點頭。
再後來,何老師很快被一圈興高采烈又依依不舍的孩子圍住,安慰了這個又安慰那個,忙得脫不開身,直到他仿佛想起什麼殺手锏一般,讓孩子們先在教室裡等着,轉身出了門,飛步走進院長辦公室,肩膀被門框撞到也渾然不覺,回來時手裡拿着一袋看起來沉甸甸的東西。
孩子們好奇地一湊而上,班長的嗓門仍舊最大,聲音中的驚喜根本控制不住:“啊!是院長的勳章——可是何老師,院長說我們要成年離開福利院之前才能戴上勳章,我們現在……”
何汐眼中的笑意深了些,讓他們先回到位置上坐好,待孩子們又喜又疑地坐定,才站在講台上說道:“是這樣,我剛才和院長商量,你們的勳章在今天就可以戴上,和畢業證書一起,象征着你們從今就長大了。”
屋裡先是一陣安靜,随即孩子們不要命般的狂喜尖叫掀翻了屋頂,何汐費了好大力氣才阻止了他們一擁而上,将袋子裡的銀色勳章一枚一枚倒出來,整齊排列成兩排擺在講台上,兩排星星銀光閃爍,不多不少一共十二枚,對應着屋裡坐着的十二個孩子。
盛濯幾乎耗盡自己所有的耐心和毅力,才看着何老師給每一個學生親手戴上星星勳章,直到他以為何老師要宣布下課了,班長卻突然站了起來,他個子高,把周圍的同學都吓了一跳。
何汐也愣了一愣,眼角噙笑道:“怎麼了,舍不得我?”
班長人高馬大地站着,腰闆挺直得像是火箭發射一樣,聞言飛快低下頭,狠狠左右擦了下眼睛,又擡起眼用力吸吸鼻子道:“……沒,我沒哭……”
全班同學都哄笑起來,盡管笑中還夾雜着哭音,一個瘦猴似的男孩指指班長,狂笑不止眼中帶淚:“誰……誰問你了啊!”
又是一陣大笑,何汐的笑也不由深了些,眼底深處閃耀着碎光,等笑聲漸漸靜止,他終于問道:“到底怎麼了?”
班長被同學們笑,倒也不委屈,隻是讪讪抓撓着頭發,咬咬牙仿佛終于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講台旁邊,将自己胸前那枚獎章,摘了下來,割舍似的看了最後一眼,然後仰着頭将飛速它别在了何汐胸口。
何汐今天穿着件黑白色的條紋襯衫,銀色的星星别在了白條紋的地方,立時顯得不那麼起眼了,但班長似乎沒注意到這一點,收回手,也收起了平時臉上那些調皮搗蛋眉飛色舞的表情,退後一步鄭重說道:“何老師,我……我把我的獎章送給你了!”他咬着嘴唇最後不舍地看了那勳章一眼,彎腰一躬到地,“何老師,謝謝你!”
說完他臉上像發了燒似的,在周遭一片安靜中,逃跑一般回了自己座位坐下,低頭不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