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内秦淮河蜿蜒而過,河水清澈見底,波光粼粼,河中遊船搖曳,歌聲樂聲迷離,沿河大街繁華,店鋪雜陳,商幡飄展。
美人美景自會迷人眼,這隻能算是庸人,再入内城的西南一角,才算俗人的逍遙之地,百年前這裡是堪比曹操的銅雀台,如今早已成為了江東奢華富貴的賭坊。
賭坊前,少年桓溫身邊站着個矮胖少年,敦實秀目,圓身靈韻,滿臉寫着傻乎乎的稚氣。
“謝小弟,你不會第一次來吧?”
矮胖少年早已被眼前的人聲鼎沸震撼得結巴了起來:“胡,胡說,不過,不過是方才跑的急了。”
少年桓溫一手搭在矮胖少年的肩頭,一手不知從哪裡掏出兩個骰子,嘿嘿一笑:“謝小弟,今日哥哥帶你來大殺四方,走走走。”
說話間,少年桓溫搭在肩頭的手,攬住了矮胖少年的肩膀,将他往裡一帶,揮斥方遒的介紹道:“我們來這,來個最簡單的,壓大小,下一局你壓大還是壓小。”
矮胖少年縱論天下大勢,心懷澄清宇内、匡複山河壯志,賭坊這種烏煙瘴氣之地他向來敬而遠之,局促,膽怯,卻還夾雜着一絲絲平生壓抑的亢奮。
忽然鼻尖一陣陣香氣纏繞,桓溫緩緩從席上睜開雙眸,眼前哪裡還有矮胖少年,連他都不是當初明媚的少年郎,這不過是一場往事如煙的夢。
矮胖少年正是謝安......可他怎麼會夢到他呢?
“你醒了?”
桓溫揉着額頭的手一頓,猛地擡起頭望着眼前的漆黑,映出模糊的人影,眼前忽燭光一閃,燭光下露出司馬興男困倦的臉。
窗外靜悄悄,房内黑漆漆,明明是夜半,她作息不是最規律的嗎?三更天不睡覺,一言不發坐在他床頭。
桓溫最終明智的選擇閉嘴,靜觀其變,果然司馬興男眉角微挑,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桓溫,你夢到誰了?”擡手指着他的眼角:“還哭了?”
桓溫一怔,擡手一抹,眼角濕潤,旋即皺起眉頭:“夢到了個故友。”
司馬興男下意識脫口而出:“怎麼,他死了?”
其實她想的很簡單,像桓溫這樣冷硬無情的人,除了像袁耽一樣,她想象不出要有多深刻的感情,不但入夢,還一想到哭了。
桓溫一噎,嘴角翹起又落下,最後竟哈哈笑出聲:“謝安是死了嗎?我怎麼不知道?”
司馬興男反應過來,原來方才桓溫夢到的是謝安,不由得一怔。
謝安,謝裒之子,累遷吏部尚書、國子祭酒、太常卿等,長兄謝奕,為人不拘小節,有 “方外司馬” 之稱,但謝安與他們不同,多次拒絕朝廷征召,隐居會稽郡,放情山水,清談吟詩,無出仕之意,世人都說:“謝安不願意出來做官,那天下的百姓該怎麼辦呢?”
傳聞他年輕時和朋友一起乘船到海上遊玩,突然起了大風,波濤洶湧,所有人都驚恐失色提議回去,謝安卻神色鎮定,照舊吟詩嘯歌,船夫繼續向前劃船,可風勢更急,浪更高了,衆人更害怕了,謝安最後妥協:“那我們隻好回去了。”
謝安的美名,司馬興男自然也有耳聞,與殷浩一樣也曾是她想拉攏的人,隻是人各有志。
桓溫止了笑,想起了什麼,眼神黯了黯:“他可不是傳聞中那樣,小時候帶他一起去賭坊,有個賭鬼輸光了所有的錢還不收手,還把自己的女兒賭了進去,後來他女兒不知賣到了哪裡,謝安找了好多地方找到了他女兒,此事以後他就勸我與袁耽絕交,勸我再也不要再進賭坊......哼。”最後的那聲不屑的哼從他的鼻腔内發出,幾乎令人聽不到。
偏偏夜太靜,哪怕再細小的聲音也會無限放大,顯然司馬興男是聽見了,好奇道:“你與他交情很好?”
桓溫瞪了司馬興男一眼,還是繼續道:“他四歲的時候,我阿爹見過他,說他風度姿态秀美、氣質清新俊朗,又過了幾年,人人贊他頭腦聰明,識見深遠,風度爽朗,氣宇順暢,對了,他還和你一樣擅長行書,我爹可沒這麼贊揚我,我最不擅長的就是寫字。”
他生來一副傳統意義的英俊模樣,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盡顯陽剛硬朗之态,可當下審美潮流卻偏向陰柔,追求眉眼含情,身姿纖細的風格,與這股流行趨勢格格不入,再說他向來對清談玄學提不起半分興趣,心思自然也不會放在研習書法上,不過聽他的語氣,難道是在吃謝安的醋?
思及此,司馬興男憋着笑,故意說得輕松道:“不知道桓豁有沒有告訴你,那棵柳樹快要幹死了,我最是心善的人,想行善積德,你忙完了就回府,我在府裡等你。”
說完也不看桓溫一眼,從袖中掏出卷軸,擡手将它放在燭上引燃,拖長了腔調:“還有桓溫,我還想來告訴你,你看到了,和離書我燒掉了。”
見桓溫一臉餘驚未定的神色,司馬興男趁他失神起身,帶着極輕淡的笑意,但不并讓人覺得她是在揶揄人:“我走了,你就慢慢琢磨謝安吧。”
她熬了大半夜才等來桓溫,早已經困的眼皮打顫,不過能看到桓溫吃癟的失态,也算值了,她離開的腳步也比來時輕松許多。
而桓溫恰恰相反,盯着地上燃燒後的灰燼許久,随後的整個晚上在床上輾轉反側,再無睡意,睜着眼睛到了天亮,第二日整個人反應都比之前慢半拍,心不在焉,連桓豁都發現了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