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姬暮野睜大一雙眼睛。
他兄長姬暮雲是第一個,那年他二十六歲,是附佘騎兵聞風喪膽的“小狼王”,他殺的附佘人極多,性子張揚又明亮,所以賀蘭明珠最恨他。
姬暮野指望他對自己說些什麼,但他的舌頭早在那之前就被割掉,雙眼被剜去,隻剩下兩個血洞在那兒。
姬暮野聽見自己失聲慘叫着哥哥的名字,姬暮雲轉過頭來,臉上,嘴角邊都是血污。他看見賀蘭明珠對身邊一個漂亮的男寵嘀咕了什麼,那男寵一揚手,就有人把哥哥的腳踝上套上繩索,拴在附佘騎兵的馬鞍上。
火把亂晃,他哥哥的身子在戈壁上颠颠簸簸,每當他身體的一部分被什麼沙棘或者是灌木勾住,拖着他的騎兵就抽刀沖他砍一刀,以使得馬勢來回沖跑毫無阻礙。
他身上每多一刀,姬暮野感覺自己的心也被活剮一片。
姬暮野就這麼看着兄長的衣裳變得破爛,肢體變得殘缺,可不管怎麼拖拽,他的頭顱始終不曾轉開弟弟的方向,直到被人割下來提在手裡,那兩個血洞也依然盯着他,雙唇蒼白地開合,裡頭是深不見底的傷口。
姬暮野感到自己的心也被掏空,砸碎了。那是附佘與北地交界最平靜不過的一個夜晚,升起的夜霧籠罩着沙丘,群星在天邊飛舞,閃光,姬暮野感到自己的四肢消失了,隻有心口的疼痛鮮明。
兄長是第一個,誰是第二個……誰又當繼之?
有人猛地松開他的束縛,他便從高高的城樓上墜下來,好像失腳,撲向一場注定的死亡,他伸出手死死捏下去,好像要捏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但是夜空碩大無朋,詭怪莫測,他捏住的隻有虛無。
姬暮野啊了一聲冷汗岑岑地醒來,身上的汗幾乎把身子下面的褥子打透了,夢裡受了驚,饒他身壯體熱,此時也是渾身發寒,亂發全貼在額角上,也濕得一塌糊塗。隻有手裡捏着個暖呼呼的東西,熨貼得很,他覺得舒服,多捏了兩把。
耳邊一聲清咳,他愣了。
再往下一看,那東西是陸尋英的手,于是僵在原地。見他徹底清醒,陸尋英将手淡定地抽了回去,虎口上青紫青紫的一個手指印。
“醒了就好。”他自顧自捋開衣袖,防止沾到他身上的汗,又隔着手帕貼在他額頭上,頗奇怪地喃喃自語,“不燒啊……”
這活兒陸尋英幹得熟,小時候四個人一塊學武,有個磕磕碰碰難免,陸尋芳孤高,姬暮雲馬虎,姬暮野木讷,跑前跑後給大家包紮的多半是陸尋英。四年過去了,這習慣沒改。
可姬暮野看他的時候,卻覺得是隔着條血河,怎麼也回不到往日的樣子裡。
“不燒,燒甚麼,這京都裡秋天暖得像夏天。”他一把就把他揮開,卻不防聽見陸尋英哎喲一聲,手腕子上的翡翠串子打了眉間的傷口,陸尋英惱怒地用袖子按着瞧他,流血了。
姬暮野翻身下床,兩三步到他桌前開了匣子,從裡頭翻出手帕,又問他,
“藥呢?”
“沒備着。”
“那你叫人來。”
“這麼晚的天了,你進我府裡,我說不清,不叫。”
“說不清什麼?”姬暮野歪頭盯着他,看細細一絲血線沿着他下巴流下來,像宣紙上硬滑爛了一道,他忽然覺得煩心,趕蒼蠅似地揮了揮手,“故弄玄虛,你不叫算了。”
他走上去,在陸尋英腳下彎下腰摸着什麼,是他的濕衣服,那濕衣服堆裡有他的貼身軟甲,自那個裡頭,他摸出一小粒藥丸,鮮紅的。
“安命丹。”他說,這是軍中用來止血的急藥,藥材難得,藥性也沖,但關鍵時候能保命,他這樣的将領都會随身帶着,以備不時之需,不過姬暮野武功不差,這幾年帶着沒有用上,頭回拿出來竟是給這個關系複雜的仇人。
他歪頭用牙咬了一下,從桌上提了茶來在掌心裡勻開,拉下了陸尋英捂着額角的袖子,上頭已經暈了一大片血迹。
“這個藥性兇,給你用一半。”他這麼說,手心剛挨上陸尋英的額頭就聽見對方嘶了一聲,抽身要動,他怕塗歪了進他眼睛,又進一步,單臂輕松卡住了陸尋英的肩膀。
“幹什麼?!”他聽見陸尋英的語氣明顯慌了,他沒理會,沉聲道,“别動。”
陸尋英不吃他這套,手撐着床沿要走,但是姬暮野牢牢地按着他,幾乎要把他整個摁在懷裡,沉聲啞嗓,“說了,别動。”
“很疼。”陸尋英輕聲地抱怨,姬暮野裝聾作啞,硬是用掌心把那半丸藥在他傷口裡揉開了,“寸勁兒。”他把陸尋英的臉掰正看了看,“傷口不深,不是我打的,應該是撞哪裡了。”
他放開陸尋英的身子,越過他又躺在榻上,拍拍身邊,“睡吧,睡起來明天就好了。”
陸尋英也許是确實疼狠了,也許是被他這一天也折騰累了,竟然真脫了外袍,隻留亵衣,靴子脫了一半想起來沒有拔燈,又赤腳下地吹了蠟燭,回到姬暮野身邊,躺下。
這一串動作順得吓人——天涯關外,小鷹山前,他們倆是一起長大的師兄弟,往前就是這麼過了十年。
窗外夜雨不停。
“挺像從前的。”陸尋英評價道,姬暮野把眼睛閉上,心不在焉地嗯一聲,“可惜,回不去了。”
“是啊,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