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腌臜潑才……将軍也要細查麼?"
姬暮野指節輕叩案幾:"那倒未必。這京中的富貴日子我過得挺熨帖,何苦自尋煩惱?"
柳師信聽出話裡隐晦的示弱,周身緊繃的肌理頓時松泛下來。他閑适後仰,蟒紋椅背襯得姿态倨傲,好像占了上風:"早說姬将軍是萬裡挑一的明白人。京畿繁華,原該這般過活,強似西北邊塞苦寒之地。趁着好光景及時行樂,可是正理?"
姬暮野罕見地輕笑出聲,笑裡含冷,"誰說不是呢。"他垂首斂目,抱拳行了個滴水不漏的軍禮:"末将告退。"
姬暮野沒再回禁軍營地,怕粘上了監軍禦史甩不掉。他信馬由缰走到崇德坊,在坊市與崇德巷之間徘徊半日,恍然醒悟自己竟溜達到陸尋英家門前。
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進去直問,蓮湖見他不過短短一天的功夫,便去而複返,又怕又氣,聽得他問才頗得意地告訴他陸尋英出去了不在府裡。沒奈何,姬暮野隻得又回到禁軍營中。
中軍營的人已少了一半,也不見蹤影。淮岑跟幾個校尉在屋裡玩骨牌,見着他還招呼來擲兩把。
盛情難卻,姬暮野也上桌摸了幾輪,手氣倒不算差。他随手押注,有赢有輸,差不多打個平手便收了手。倒是小狼玄昭對他這日疏忽很是不滿,甫一放出來就在他腕子上重重咬了口,留下兩個滲血的小洞。
陸尋英此時正跟蕭祁瑾在一處,不過不在冀王府。蕭祁瑾自遇刺後便睡得不安穩——他原不算優柔寡斷之人,隻是幼時随母妃在冷宮住,養出副多疑脾性。即便後來開府,自立門戶,也總疑心有人暗害,府上恨不得圍成鐵桶。此番經曆刺殺,愈發風聲鶴唳。
陸尋英找他議事,接連撲了三個空,還是從府上親信侍衛口中得知,冀王殿下這幾日常住中書令李寂家宅,就在李氏大小姐的房裡,竟是半步不肯挪動。
陸尋英登堂入室,逮着人了,将他狠狠取笑一番。蕭祁瑾耐心地聽着,等他說完了才苦笑起來。
陸尋英刻薄他:"若不是某人那日纏着我泡池子時,非要說什麼‘登基’,說什麼‘縱馬天涯關外',咱倆如今也不至于到這步田地。"
蕭祁瑾怔了怔,望着他低聲道:“季棠,你也......?”
陸尋英堂而皇之拿姬暮野作幌子:“雖說不至于要命,可昨日不知惹了哪路瘟神——禁軍右軍裡那位活羅刹,半夜闖進我院子,把我屋裡人将将關了一宿,我今兒早上起來還哄了半天。”
蕭祁瑾愧色浮面:“連累你了。”
陸尋英索性越發扮委屈:“若不是我好歹跟他推換兩句好話,這時候府門都被拆了。”
正說着話,李靜媚的侍女端着漆盤進來,往二人面前擺上梅花酥。陸尋英輕聲軟語問她:“好姐姐,怎不見你家大小姐?”
丫鬟抿嘴朝廊外一努。陸尋英會意踱出月洞門,見李靜媚正背身立在木樨樹下挽弓搭箭。到底是習武之人,弓弦将滿時忽地轉身,箭镞寒光直指來人咽喉。
“什麼人?!”
陸尋英白衣勝雪倚着朱欄,眼底笑意如春溪。
“媚姐姐,好狠的心,這屋裡左右不過我們幾個,怎麼就防備成這樣。”他趁四下無人,拉着李靜媚隐入荼蘼花架,“有樁要事須悄悄說與你聽,幹系甚大,定要早做防備。”
李靜媚挑了挑眉,示意他接着說。
一片花瓣恰在此時落在他眉間,陸尋英伸手拈去吹走,意态輕閑:“禁軍統領柳師信這幾日私召好些中軍校尉入府,皆是他親信。”他擡眸望進李靜媚眼底,“媚姐姐,若我所料不差,這柳氏怕是要行大逆之事了。”
“他敢?”李靜媚眼睛一瞪。
陸尋英輕笑:"皇城外喬裝截殺皇子的事都做得,有什麼不敢的?我隻說這到嘴的肥肉,他絕不願意吐出來。媚姐姐,你久負外城衛戍之責,定要守牢三殿下。"他忽又壓低嗓音,幾分試探,"你手裡......總該有底牌罷?"
李靜媚一點頭:"千牛衛中武騎衛五人,皆是我這些年養出的心腹,除我之外,不聽一切軍令,我這幾日就見他們,舉凡儀典,我并全城千牛衛,皆寸步不離,不會讓元瑜掉下半根頭發。"
她目光投向窗裡,瞧見蕭祁瑾臨窗讀書時,眼中泛起少見的柔色。
"不對!"陸尋英擡手去止,眸光銳亮,"縱是最親信的,也隻帶兩三人并各自心腹,就這麼些人護着三殿下,就夠了。千牛衛是外城守備,若一時大動,傾巢而出,柳師信不會上鈎的。就還在慶金橋,若京中生變,即刻控制全城,傳檄文武百官指柳師信謀逆。再選腿快機靈的,一二百人足矣,滿城散布柳氏悖逆之言。"
李靜媚不可置信地睨着他,眼珠轉了兩轉,忽地點頭:"明白了。"
"記着,流言不必求穩妥,隻管廣撒網。"陸尋英雙唇抿成細線,唇邊一絲刻薄笑意,"三人成虎,務必要傳進禁軍大營左右将軍耳朵裡。這兩位牆頭草,一個是西北邊将,一個是關中世子,隻要有個借口,他們絕不會效忠柳師信。"
他略略低頭,指尖在青石案上劃了一道:"再一則,隻要他倆一猶豫,自慶金橋直入内城,封死宮内的消息,絕不可走漏半點風聲。這三闆斧落下,大局可定。"
李靜媚颔首,忽地挑眉,額前一點花钿明豔:"這些謀劃……你為何不直接說與元瑜?"
"三殿下多疑,這些日子裡又因着刺客的事,多思多憂。若實實地告訴他……”陸尋英笑得有些無奈,“怕他不肯做這釣虎狼的香餌。”
"你倒不怕我轉頭告密?" 李靜媚也笑了。
陸尋英望着她豔若桃李的面龐,慢慢地說:“怕三殿下不信我,倒以為我要害他。可世上若有誰他不會疑的,那就是你。”
他湊近些,聲音很輕,唇角有笑,“媚姐姐想當皇後,便一定會促成這事,我說得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