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父母,桑兮渺的感情始終很複雜。
在她小時候,雙醫生的家庭不算富裕,也稱不上貧寒,但陳敏容舍得花很多錢送她去學特長,帶她出去旅遊。
因為陳敏容認為,一個女孩子一定要增長見識,而不囿于眼下的一畝三分地。
所以桑兮渺學會了畫畫。
有時候她會感恩于父母給予她的物質生活條件,同時也痛苦于,自身實力與眼界的不匹配。
在剛學會用鋼筆的年紀,就知道了萬寶龍這個品牌;又在同齡人開始關注打扮時,家裡就有别人送的寶格麗包包。
于是同學們紛紛豔羨不已:你爸媽對你真好。
但她該怎麼跟他們說,她拿着全班第十的考卷回家給他們看,會被他們痛心疾首地批評她考砸了呢?
他們将他們當年的成績單翻出來,甩在她面前,指責她好逸惡勞,不肯下苦功夫學習,不然他們的基因結合,生下來的孩子成績怎麼會這麼差。
每當此時,他們之間就會不可避免地爆發一場争吵。
桑思邈對陳敏容說:“你看看,花了那麼多錢,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陳敏容不會忍氣吞聲,當即回罵:“你天天當甩手掌櫃,你在她身上花過心思嗎?就你桑主任上班辛苦,活該我來管孩子,操持家務?”
“我是不是之前讓你把她送到封閉式學校去?是你死活不同意。”
“學校能有家裡條件好嗎?她現在最需要營養和充足的睡眠!”
這樣的兩個人,倒是在抵制她畫畫,逼她學習這件事上,達成了出奇的一緻。
他們形成一條堅固戰線,防止她從他們劃定的範圍内逃出來,弱小的她,撼動不了分毫。
桑兮渺被困了幾年,迎來第一個真正的反抗,是在大一。
當時她加入漫畫社,結識了整個大學期間最好的朋友,蘇婧。
蘇婧學經管,她厭惡極了高數,熱愛研究中國古代哲學,她是個生性浪漫自由,共情能力很強的女孩子。
受她影響,桑兮渺決定轉專業。
父母得知後大發雷霆,桑思邈最後拍闆說:“既然你這麼有主意,反正你也十八歲了,我們也不用管你了。”
便斷了她的經濟來源。
桑兮渺性子也倔,沒服一聲軟。
她存的壓歲錢不多,撐了一段時間,她隻能想辦法去掙。
可課餘的兼職,她要麼幹不來、不肯幹,要麼薪資太少,根本無法支撐她的開銷。
這個時候她才明白,脫離了父母的自己,多麼平庸。
而那麼點見識,偏偏又令她不願意向他們,向生活,低下高昂的頭顱,折辱清高的靈魂。
時隔多年,她再次被陳敏容揭穿——除了畫畫,她的确什麼也做不好。
桑兮渺自小被耳濡目染,認為任何事情要做到極緻,才配叫作“好”。
樣貌、成績、身材、畫技……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哪一點做到極緻。
但盛時說,她很了不起,已經遠勝許多人。
如果陳敏容也這麼誇過她,她的配得感會不會強一點,痛苦會不會少一點?
當你因為一個人受委屈,你會不斷地回憶,并放大、誇張她對你如何不好的種種細節。
尤其是在外人的善意的襯托之下。
于是桑兮渺轉頭跑了。
她已經感覺到鼻腔裡冒着酸氣,眼眶也即将淪陷,她不想在盛時和陳敏容面前情緒崩盤。
桑兮渺知道,她還沒有徹底痊愈。
她的心像一隻碎裂成片,又拼好的瓷器,哪怕将裂口層層遮蓋,别人或許難以察覺,但她自己知道,縫隙始終存在。
以免再次破碎,桑兮渺總是采取逃避的方式。
躲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小心地,自憐自艾般地撫摸那一道道裂痕。
桑康樂生日那天是,這次依然是。
不然,她想自己可能支撐不到現在。
從醫院出來,桑兮渺忽然覺得周圍陌生極了。
作為一個畫師,她對人和物應當有很強的再現能力。但她茫然地環顧一圈,竟不知該往何處去。
她随機挑中一個路人,跟了一段路,換一個人,再跟。
她忘了自己該回“Minutes”,也忘了盛時被她抛下,獨自應對陳敏容。
一般情況,她走累了就會停止這種怪異的行為。
今天發生了意外。
要過斑馬線時,桑兮渺被人拽住了胳膊。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像是沒反應過來的樣子。
“馬上跳紅燈了,你看不到嗎?”
這副熟悉的,批評的口吻,這副皺着眉,不快的神情……
啊,是盛時。
桑兮渺像是神魂歸位,眼神陡然清明過來,她問:“時哥,你怎麼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