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呼一口氣，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這對于長期生命力微弱的女巫男巫來說，實在是不同尋常，而肋骨處也同樣隐隐作痛，心髒處的血液正艱難地緩緩回流。

不過，自己的傷痛無關緊要，也沒到要喝藥的地步，他轉而将視線移到一旁臉色蒼白，看着手中枯枝粉末發愣的萊妮：“你還好嗎？”

“.....不太好。”萊妮有點恍惚，說話幾乎像是夢呓，“剛剛那個，是，什麼？”

安第斯改變姿勢，盤腿坐下，以讓昏迷的伊諾森能靠着他：“如你所想，是光明神。”

萊妮猛地擡頭。她直直地盯着安第斯懷裡的少年：“可是，可是....”

安第斯沉默了一下。

他的沉默，讓萊妮也啞了聲。

二人齊齊沉默一會兒，最後，還是萊妮咽下一口唾沫，飛快地看伊諾森一眼，打破甯靜：“他究竟是什麼人？....不布置儀式，甚至不誦念完整神名，就能引發神降的家夥.....他該不會是光明神的私生....額，聖子吧？”

即使是三百年前的神戰曆史中，這樣的寵愛也是聞所未聞。

安第斯被她噎了一下。他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這種可能性，最終，還是敗下陣來：“....我想，作為一個女巫，我是不能回答這種問題的。”

萊妮于是就擡起頭來看他：“所以，你真是那條銀環蛇啊？”

“對。”安第斯回答得很幹脆。

然後，兩人又齊齊沉默下來。

.....萊妮是因為光明神的突然降臨，給她帶來了不小的心靈震撼，直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而作為月亮女神的眷者，安第斯對類似神迹并不陌生，收到的精神沖擊雖然也有，但不至于讓他恍惚。

他的沉默，是因為陷入了思考。一方面，是伊諾森的身份，另一方面，則是月亮女神的用意。

好在這裡剛剛被光明神光顧過，無論是巨樹還是隐匿之神大概都會消停一陣，能給他們一塊平靜的空間稍作喘/息。

安第斯追溯記憶，意識到從一開始因為女巫卡琳兒結識，到諾姆鎮時莫名其妙的拉入夢中，到現在，刻意讓伊諾森和他一起進入迷霧森林，如今更是直接召喚出了光明神.....這一路的關鍵節點，似乎都有月亮女神的影子。

祂的目的，是什麼呢？

安第斯掃了一眼已經空無一物的不遠處。以那團泥塊的恐怖氣息，不是隐者被地底巨樹污染後的聚合物，就是這座“塔”鎮壓的種子本身。這種東西，無疑是安第斯一個小小的月亮女巫沒辦法對付的，所以，隻能引進光明神的力量。

難道，月亮女神正是意識到月亮領域的力量無法有效對付地底巨樹，所以強行把光明神的眷者拉進來，和安第斯一起，重新封印十三塔？

或許說——

這是一次合作？

邪神和正神，月亮與光明。

而祂們的棋盤上，是懸吊的安第斯和伊諾森。

......【暴怒】的男巫深吸一口氣。

真是胡來。他冷漠地想，帶着點憤怒。然而他也清楚這種憤怒無可奈何，除非他的【暴怒】已經純粹到能将那枚圓月擊垮——這無疑是不可能的，信徒無法殺死神明。

所以，他也隻能無能狂怒，憤恨地想着離開了這裡後要去夢裡好好問一問夢境行者埃洛伊，緊接着又想到不能遷怒，于是消氣。

如果是他的同居人格莉莎在這裡，一定又要罵他老好人，但對于時刻都被【暴怒】之力影響的安第斯來說，壓抑怒火是必須的。他并不想變成時刻都在攻擊和破壞的瘋狂者，所以對自身情緒的控制必須養成習慣，這無疑塑造了他一部分性格。

溫和、謹慎，甚至瞻前顧後.....安第斯又想歎氣了。

那邊，萊妮總算回過神來。她猶猶豫豫地看向靠着安第斯的伊諾森：“所以，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前往女巫之森吧。”安第斯答得很快，畢竟也沒有别的選擇。他将伊諾森打橫抱起，想到之前在夢中時同樣的公主抱，走了個神。

他們一路沉默着，朝着之前被泥塊擋住的出口。那裡是一張虛幻的門，呈現半透明的外觀，由無數空間重疊構成。萊妮本想走上前去推開，卻被安第斯攔住：“以防萬一，還是我來吧。”

萊妮頓了一下。她問：“所以，那團泥塊消滅後，隐匿之神怎麼樣了？”

安第斯想了想，保守地回答：“....等離開後，我們可以詢問女神。”

萊妮沉默一會。

她回頭，看了一眼空無一物、僅有些許霧氣的空間：“其實，祂也沒有那麼壞，對嗎？”

安第斯愣了愣。

他聽到萊妮說，聲音很輕：“其實，在那個枯枝破碎的時候，我似乎也感受到了一點‘知識’.....”

“我聽到了祂的聲音。似乎是在道謝，或者道歉，又好像是在哭。”

這三個反應，對于一位神明來說，似乎都很荒謬。

然而萊妮就是聽到了，甚至更多：“我聽到，祂說，無能是一種軟弱，逃避是一種【懶惰】。”

“所以祂想要變強，強到可以守護在意的人，就算因此萬劫不複，就算一無所有.....”萊妮眼睫顫動，“這種心情，和我很類似呢。”

安第斯聽着，歎了口氣。

他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無論是隐匿之神，還是安第斯、伊諾森和葉蓮娜，都是懷着這樣的心情，踏上不同的道路的，就像世間千千萬萬的人一樣。

有的結局完滿，有的抱憾終身，誰又能說得準呢？

至少那一刻的選擇，是具有意義的。

安第斯想着，對明顯有些低落沮喪的萊妮道：“我想，離開這裡之後，你可以向月亮女神詢問，能否成為一名‘隐者’。”

萊妮愣了愣：“啊？”

“你在這座迷宮中的種種表現，都證明了你在空間魔法方面的天賦。看在你這次幫的忙上，月亮女神和隐匿之神應該也不會拒絕，”安第斯笑了笑，“你不是也希望獲得能保護重要之人的力量嗎？也許這就是一次選擇的機會。”

萊妮沉默了一會兒：“我明白了。”

她擡起眸，打起精神：“到那時候，說不定我還能幫你們傳送呢！就不會因為奇物的失誤，從西郡跑來東郡的迷霧森林了....”

安第斯笑了笑，沒說當時的奇物失誤其實有隐情：“這算是感謝嗎？”

“什麼感謝，”萊妮嘀咕，“我們難道不已經是朋友了嗎。”

二人閑談告一段落，便齊齊看向那扇半透明的門。

他們對視一眼，仿佛有了某種默契。安第斯無奈地将伊諾森輕輕放下，讓對方靠在自己身上，空出一隻手來。

萊妮心虛地吐了吐舌頭，有點僭越的，小心地抓住昏迷的伊諾森的手腕，讓對方的指尖和門扉相觸。安第斯也同時擡起手臂，讓三隻來源不同的手按上那出口的門扉，宛若曆經波折的少男少女們，齊心協力戰勝了困難，終于找到了迷宮的出口。

苦難總有收束，故事總有結尾。

随着半透明門扉的緩緩推開，背後的世界展露在他們眼前。

....陽光傾瀉而入，像極了每個新故事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