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死之人再次出現,總會讓人感到恐慌。
更别提,複生之者,還是被他親手殺死的。
安第斯曾清清楚楚地看着那男人在火焰中尖叫、哀嚎,燒為灰燼,成為一具和所有人并無二樣的骸骨,最終連同那些刑具和罪孽一起,化為虛無的飛灰。然而,對方卻又一次完好無缺地站在了他面前,讓過往的記憶不斷翻湧,最終凝結為灼燒心口的疼痛和恍惚。
在意識到安第斯狀況不對時,伊諾森便很快地将他帶出了宴會廳。找到無人的房間進行反鎖,黑發的神甫拉着同伴的手腕,将他帶到軟椅旁,讓他坐下,自己屈起膝蓋搭在椅邊上,湊近時全然是關切:
“....安第斯,你還好嗎?你臉色好蒼白。”
“....”
安第斯按着自己的太陽穴,垂着眸,有些疲憊地歎了口氣。
他說:“伊諾森,我之前答應過你,和你講講我以前的故事。”
伊諾森搖搖頭:“如果回想會讓你痛苦的話,我甯願不聽。”
安第斯沒說話。他隻是看着眼睛少年人湊得很近的臉,看着他盈滿擔憂的碧綠眼睛,忽地伸出手,按着他的後腰,一把把人拉進了自己懷裡。
“唔!”
伊諾森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但卻也沒有掙紮,隻是在安第斯懷裡微微擡頭,攀着他的肩膀小心地問:“....怎麼了?”
“....”安第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抱歉,你的眼睛太亮了。”
我會被灼燒。
火焰的女巫這樣想。
他這句話有些沒頭沒尾,但伊諾森卻也沒再說什麼,而是伸出另一隻手,慢慢地順着安第斯的脊椎輕輕撫摸,就如安撫,不催促、也不慌張。
這樣的安撫似乎起到了效果,安第斯在沉默一會兒後,再次歎了口氣。
他沙啞着聲音,輕聲道:“我是在八歲時被養父收養的。他叫格裡芬,是王都大教堂的執事。”
執事....伊諾森回想着光明教堂的職稱制度。
和光明帝國一般,教堂以王都設立的王都大教堂為最高權力中心,然後地位尊卑依次便是四個郡,以及其下的無數個城和鎮、村。
每個教堂都有着差不多的職稱體系,依次是主教、樞機主教、騎士團長、司祭、執事以及最普通的神甫修女聖騎士,和不算作聖職的唱詩班。鎮教堂被城教堂掌控,城教堂被郡教堂統領,郡教堂則向王都大教堂效命,層層集權下,光明帝國的神權得以屹立不倒。
作為最高權力中心,王都大教堂的主教,便是教皇本人。他是神的代行人、神權的掌握者。至于聖子或聖女,則是下一任教皇的候選,王都大教堂的樞機。
除開聖騎士不提,樞機之下便是司祭,司祭之後便是執事。安第斯的養父,竟是王都大教堂的執事,即使并非顯赫身份,卻也相當令人驚訝。
至少,如果對方去往柯雷托城,在伊諾森心中權高位重、不可撼動的柯雷托主教,一定會谄媚地奴顔婢膝,極盡讨好,以尋求自己晉升的可能。
而安第斯還在繼續說:“他用傳說中的山脈賜予了我名字,并帶領我進入教堂,成為一個唱詩班....我本以為那是新生活的美好前奏,卻不知道是深淵的開端。”
安第斯以前居然是唱詩班?!伊諾森屏住呼吸。他聽着女巫的娓娓道來:
“作為審訊執事,我的養父負責以各種方式,讓頑固的敵人開口。他本人的行事極其殘暴,手段也殘忍無比,即使....”安第斯頓了頓。
他還是接着說了下去:“即使所謂‘敵人’不過是未及腰高的孩童。”
如将傷口再次撕裂,他的語速快了起來,語氣也有些僵硬冰冷,隐藏着深深的怒火:“而且,在這過程中,他為了滿足自己可恥、惡心而瘋狂的欲/望,會強行對無罪之人進行有罪拷問。那與其說是審訊,不如說是折磨。”
“隻有被審訊之人的肉/體、精神和靈魂盡數崩潰,他才會滿意地給予他們終結的死亡,即使在這過程裡,他們早已稱不上活着....”
“他想要我成為他的接班人,成為新的審訊者.....反抗,就鎮壓;猶豫,就逼迫。為此,不惜将他用在犯人身上的那些手段,用在我身上。”
伊諾森感到難以呼吸。他撫摸着安第斯脊背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改為攢緊對方的肩膀,讓那裡的衣料都皺巴巴的:“安第斯.....”
安第斯仍在冷靜地道:“最後,在我十二歲那年,我無法忍受他再一次的暴行,于是向月亮女神祈禱了。”
伊諾森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沉默了。
原來是這樣的原因嗎。
他知道在這之前,安第斯一定向光明神祈求過很多次,都沒有結果。不然,一個唱詩班,一個未來的神甫或聖騎士,又怎麼不知道,向邪神祈求的代價?
....可是他還是那樣做了。
走投無路的,孤注一擲的。絕望的。
“養父曾經審訊過一個女巫,也是從她那裡,我得知了月亮女神的完整神名,”安第斯道,語氣忽地恢複了平靜,卻像壓抑着暴風雨,“即使知道向邪神祈禱會遭遇不幸,甚至會造成更大的苦難,我也還是那樣做了。【暴怒】已經吞噬了我的内心。”
“于是月亮女神被我的罪孽吸引,聽到了我的聲音。”
“——我成為了【暴怒】的女巫。”
他最終還是因為七種罪孽下了地獄,迎來了邪神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