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了松自己有些過緊的領子,安第斯和霍金斯坐上一輛馬車。對方擡起眸,打量了他一番,忽地道:“彼得先生,我想知道,你的家庭是如何收養烏瑟爾少爺的?”
這個問題,安第斯自然知道該如何回答,裝出一副平民對待貴族家仆,忐忑又小心的樣子:“呃...當時我五歲,貪玩迷了路,在小巷中聽到了啼、小孩的哭聲....”
他及時将過于複雜的語法改變。泥瓦匠的兒子不太可能學過文法和修辭。
霍金斯并未變化表情:“是嗎?那還真是巧。”
接着,他又打着了解新少爺的旗号,狀似無意地問了幾個問題,都被安第斯不動聲色地應付了過去,并未出現漏洞。
也許的确沒有漏洞....安第斯一心二用地想着:
無論是從“資料”細節的豐富程度,還是那間屋子裡的生活痕迹,都說明“烏瑟爾”和“彼得”是真實存在的。他們的下落如何,真的是如盧妮卡所說的那樣在安全的地方嗎?等這件事情結束,他們又會怎樣?
之前在梅圖斯頂替卡洛·林恩,是因為對方畢竟是貴族,即使有連累,也不會被輕易決定生死。但烏瑟爾兄弟二人....
一路各懷心思地閑談着,中途還遇上了一個小插曲。有個棕色頭發的貧民孩子擋在車前,似乎是想攔車,和衛隊産生了争執,但很快就被霍金斯叫士兵趕走了。面對安第斯的詢問,霍金斯表示:
“他自稱是老爺的私生子,要求見少爺。”
又是私生子....但對方似乎并沒有黑色的頭發。也對,費爾南多公爵也不可能口味那麼單一,或者隻是沒遺傳到母親那邊也說不定....安第斯思考着,又問:
“那他為什麼想見少爺?這麼冷的天....”
霍金斯淡淡地說:“在少爺未回歸之前,處于爵位繼承的考慮,如果有私生子找上門,盧妮卡夫人都會将他們安置在宅邸内,或給他們一筆錢。”
“少爺回歸後,這些人的價值便大大降低。機靈些的也許能留下,為家族效命,至于不識時務的,自然隻有遣返一個結局。”
這樣嗎....安第斯沒再說話。
經過小插曲,馬車很快就到達目的地,安第斯表現得一個真正懵懂的平民一樣,等霍金斯下了車,才慢慢下來。
今天是難得的太陽天,天空不再陰沉,隻是還是有些冬日化不開的濕冷。皮靴踩到地面,安第斯擡起頭,以一種第一次見的驚歎震撼目光,看向眼前這座光明教堂——
王都大教堂作為光明聖教的中樞,無論精美程度還是大小都無與倫比。它由七座建築組成,包括修道院、鐘樓,高低不同地簇擁着最為高大的主體聖堂,由潔白無垢的大理石堆砌,當陽光照射之時,便能同那一排排巨大的彩窗一起,折射出斑斓而聖潔的浮光。
而這些光并非分散,而是不斷彙合,和陽光一同凝聚,停留在教堂最尖端的十字架上,聖潔耀眼,就如一輪太陽,普照四方。
在這聖潔、明亮而悲憫寬恕的光的照耀下,無論飛扶壁上的天使,還是牆上聖徒的浮雕壁畫,都仿佛活過來般,抛灑鮮花,揮别露水,擡頭仰視時仿佛在朝聖、又仿佛在祈求。
這裡是當之無愧的無暗之地,光明神的目光所及。恢弘而華美的建築,僅僅是注視,就讓人感受到那種聖潔而溫暖的力量,仿佛苦難在此收束,陰影無處遁形——
是這樣嗎?
久别重逢,安第斯隻感到諷刺。寒風無孔不入,鑽入他的頸脖,讓人從心底蔓延出嘲弄和悲哀,遍體生寒。
他還記得自己曾經是怎樣的向往這裡,又是怎樣的滿懷希望走入這裡。而後來,又是怎樣的在神像面前哭泣,直到額頭磕破,雙目流血。
然而,無論内心如何,他都沒有将任何情緒表露出來,面上仍然是驚歎,順從地跟着霍金斯走上台階、跨過門檻。
與秩序之城冷清的景象不同,這裡即使并非彌撒時間,布道區也零零散散坐着些人,安靜地低頭禱告。長椅外,身着白袍的神甫和修女們走動着,手中捧着經書或燭台,腳步聲和翻書聲極輕極輕。
擡頭,是恢弘的半圓穹頂,和被燭台托舉起的光明術,這些魔法組成的光團充當了照明的責任,使整個教堂如被陽光籠罩,明亮溫暖。
盡頭的聖壇前,神像下,背對着他們跪着一道身影,低頭躬身,虔誠祈禱。似乎是聽到腳步聲,那人回頭看來,容貌映入眼底——
白袍,黑帶,開口披肩,亞麻色短發寡淡,雙眸淡灰。
斑斓的彩窗圍繞着潔白的光明神像,以托舉太陽的形象悲憫注視人間。而在祂腳下,披着人皮的惡魔微笑着,十指交握,做出祈禱姿勢:
“日安,二位。願光明護佑你們。”
——那正是光明教堂司祭,帝國曾派往梅圖斯的大使,安第斯的養父,格裡芬·阿索納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