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雁晚垂眸:“抱歉,我以為你阿婆知道的……你真不回去了?你師娘雖沒有郁郁寡歡,可也真的想念你。我們都是。”
程芙脊背挺得筆直,将話鋒一轉:“劍鞘上的木芙蓉刻得很栩栩如生。”
“……誰和你說這個?”裴雁晚瞪她。
“‘莫嫌開最晚,元自不争春。’劍名便喚作‘拒霜’,你覺得如何?”
“你腦子遭駱駝踢了啊?”
裴雁晚頗為憤憤地掐程芙一把,隻求回到正題上來:“依我說,你便将阿婆接去雲州,我澄意山莊還能餓着她老人家不成?雲州乃風水寶地,哪裡不比你這荒無人煙的地方适宜安度晚年?”
程芙怎會沒想過,可是阿婆倔得很,她有時也感歎,不怪白霓裳說她固執,這原是一脈相承的品性。
“海雲關也很好,雲州看不到這麼多星星和這樣大的月亮。”程芙笑道。
一拳打在棉花上,裴雁晚稍有洩氣,雙掌托住腮幫子,眼睛直直看向最遠處的地平線:“我們畢竟一起長大的……我舍不得你,想不到你竟舍得我們。”
程芙的心不是石頭,難免為感情牌所動,不過她的上下嘴唇是石頭,硬得很,今晚就是不說真心話:“我在這裡挺好的,挺自由的,不用早起練劍,也不用想着和你比……”
“你不用和我比。”裴雁晚投來灼灼目光。
程芙望向她。
若在海雲關的夜,必要添件衣裳才不覺冷,程芙雖薄衫加身,卻不由自主抱緊手臂,且聽師妹說道:
“你也不必承擔什麼責任。劍廬主管,随你做不做。你不做,我另選賢能。可我最好的朋友當真隻有你,我的親人之一也有你……我們山莊裡,便沒有被你視作親人的人嗎?”
程芙咬唇,她的親人之一,正在海雲關寒涼的夜風裡,勸她回到故鄉。
她正想說話,便見裴雁晚站起來,發絲随風搖動:
“也罷,我也厭惡為人所逼。勸了無用,我差不勸了。我本就隻為送劍而來,劍已送到,我不多留,這就踏月歸程——往後隻管行你所願之事吧。好可惜,再沒有比你更好的鑄劍師了。”
誰知話音未落,身後的屋子裡便傳來“咣當”一聲,好似是桌椅碰撞聲,師姐妹二人心一驚,縱步往屋裡沖。
門一開,卻看見房梁上懸了個人影,搖搖晃晃地挂着,程芙大驚失色,忙拔劍出鞘往白绫擲去,接下了倒地的阿婆。
她渾身的氣血都在翻湧,頭頂都快被掀翻,這是什麼愚蠢手段,就為了趕她走,連命都不要了!
祖孫二人當即吵起來,程芙從關切到質問,最後索性捂着臉哭。
她二十幾年來幾乎沒有哭過,流落街頭時偷了東西被人打,也僅落了寥寥幾顆淚。她是又氣又傷心,繼而便什麼話都不争,僅雕像似的坐在月光下,活像已經死去。
程阿婆投缳自盡未能如願,這會兒竟沒有“事未能成”的失敗感,也知道後怕了,手指頭顫巍巍的:“阿芙……你不打鐵了嗎?”
程芙沒有理會她。
拒霜劍——拒霜花是木芙蓉的别稱——銀色的劍身掉在那揉白绫邊,盈着清冷弧光,它受過多少次錘煉鍛打,經過多高的爐溫,程芙皆可以想見。
叮咚、叮咚、叮咚……
是錘子敲在劍上的聲音。
——往後隻管行你所願之事吧。
——好可惜,再沒有比你更好的鑄劍師了。
——海雲關有什麼好的,留在這兒能有什麼出息!
——阿芙,你不打鐵了嗎?
程芙将拒霜劍拾進掌心,慢慢捂熱劍柄。
*
雲州以秋日裡滿身遍野的紅楓著稱,一片一片的橙火,熱烈灼灼。
在江湖中許久沒有消息的水月谷少谷主武撷真将要參加論劍大會,此事一傳來,很快便有了議論,尤以今日彙聚在澄意山莊的各派賓客私語最多。
伏光門魏澄死得冤枉,雖說是“誤殺”,但到底也是殺,即便武少谷主受了杖刑,也閉門思過一年之久,蘇門主也原諒了,卻攔不住所有的人言。
不過,畢竟方撷真本人就在看台上坐着,身側便是她母親武紅英與一衆水月谷徒子,倒無人沒趣到當衆挑釁,方才蘇門主還與武谷主互相點頭執意呢。
武少谷主的風姿與從前不同了,她才被武紅英認回來時,尚還是個愣頭青,走路帶着不沉穩風,如今瞧着倒穩重了,也不愛笑。
“母親,”方撷真低聲與武紅英說話,“我怕我赢不了。”
武紅英觑她一眼:“盡力一試即可。你閉關一年多,總要有個結果。你若能有不錯的成績,于你的名聲也有助益。”
母親雖說“盡力一試”,方撷真卻為後頭的話感到許多壓力,仿佛她輸了,便是白白閉關,便是一輩子要受人非議。
她甚想與武紅英議論,但想了想,終究不敢說,隻伸長脖頸,四處尋覓程芙的影子。
和阿芙許久沒有聯系,不知她在雲州過得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