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赴約是件很愚蠢的事,至少在之後的許多個夜裡,程芙都這樣想。她怕錯過方撷真,特意将抵達留仙原的時間提前到了冬末,延後到了初夏。
懷着忐忑與不安,程芙等啊等,有時半夜被風聲驚醒了,還要懷疑是否是方撷真來了。
到最後,她意識到自己和方撷真當真不再是朋友了,也沒有說什麼,騎着馬慢悠悠回到雲州,照舊按部就班地過日子。
她快三十歲了,失去一個朋友而已……不是什麼大過天的事情。
程芙的生活沒有多少刺激和刺激,平平淡淡就是她最向往的日子。每日自然地醒來,和阿婆一道到集市上買菜,祖孫倆不去山莊的大廚房吃飯,而是在小院子裡單獨開夥;有同門邀她,她便四處玩一玩,倒也笑得出聲。
可是她鑄的劍與從前不同了,不再一意孤行追求薄如蟬翼的劍身,慢慢有了些渾厚沉穩的味道。她自己起初還沒發現,是白霓裳一語道破,她才恍然大悟。
于是程芙又走進死胡同裡,日複一日地深究為何有此一變,且刻意掏出往日的風格,固執地嘗試再鑄出一柄柄輕薄的劍,卻丢了品質,鑄出來的多半都是次品。
她看着那些根本不能入眼的東西,一個人在劍廬坐到半夜,幹脆燒火開爐,一股腦熔了全部。
失去一個朋友而已……
*
永甯四年秋,又一屆論劍大會。
上一屆論劍已過去五年。
從去年冬天起,武紅英的身體便不太好,是以水月谷參與論劍的徒子,是由少谷主方撷真來帶隊。
水月谷少谷主,武紅英獨女,天賦異禀、行事果決——如今江湖中的人提及方撷真,大都如此評價。
偶爾也有人議論她與伏光門的恩怨,說她曾經如何如何沖動,又或是笑她上一屆論劍是如何狼狽退場,方撷真皆不以為意,隻要她足夠強大,自有人為她分辯。
“真兒,都收拾好了嗎?”
武紅英眼尾生了許多細紋,宛若水流幹涸的溝渠,但她的精神很好,竟不顯老态,大抵是因為女兒已能獨當一面了,她心中總是欣慰快活。
“好了。”方撷真答道,“明天一早便走。”
她稍微低了點兒頭顱,好方便武紅英撫摸她的發頂:“母親,論劍一結束,我便回來。不會耽擱太久。”
母親的手掌很暖,每每揚起來,方撷真都會下意識低頭。
“有些話,咳咳……我說了很多遍了。”五年過去,武紅英仍是那位對女兒寄予厚望,甚至逼得太緊的母親,“但是有些新的話,還是要提一提。”
方撷真洗耳恭聽。
她不指望武紅英能說什麼動聽的東西,反正這些年她已經學會将不愛聽的話當作耳旁風,而且将這技能掌握得很娴熟。
今日的方撷真,所能聽到的話,十中有九都是别人精心擇選過的話,因為她的身份地位和前程擺在這裡,實力亦不容小觑。
人一旦吃多了蜜糖,就不在乎那一絲絲苦味了,花圃裡生了雜草,輕輕拔掉便好,沒必要多費心神。
冷風拂過,武紅英咳嗽了好幾聲:“你說,你赢過程芙兩次……咳咳。”
一次是小住澄意山莊時,一次是留陽村外,方撷真割破了程芙的手臂。
方撷真沒打算仔細聽武紅英的話,還能說些什麼呢?無非就是督促她立志高遠罷了。
果不其然,她聽見武紅英溫聲說道:“既然她已是你手下敗将。那便不要拘泥于隻赢過她,也試着勝過别人吧。”
方撷真表面溫順地點了點頭,實則不把母親所言當回事,她自會加倍努力,無需誰來多費口舌。
“還有,真兒,”武紅英默了好一會兒,直到确認方撷真飄忽的眼神疑惑地回到自己身上,才緩緩又道,“我病了快一年,感覺身體大不如前……”
自從二十八年前,才出生的女兒被偷走,武紅英的康健便一直存在問題,她絕對稱不上身強力健。去年又大病一場,治愈後也是小病不斷,一場連着一場。
俗話說母女連心,方撷真能清晰感知到母親的變化,且常常為之緘默。她對生母的感情很難明說,似乎是恨着的,又似乎是依戀着的,還似乎厭倦着……
她答道:“慢慢養就是了,能養回來的。”
“你真以為我要和你聊這個?”武紅英頭顱輕擺,否定了女兒的話。她醞釀幾瞬,即便事先已預演過多次,真到了要開口的時候,卻非常艱難:“無論如何,你姨母,都是你的血親。”
方撷真當即皺眉,不悅地将雙眸眯起。
最穩固的關系不止是母女,還有一母同胞的親姐妹。
數年以來,武紅英把妹妹武綠華保護得太好,方撷真根本找不到神不知鬼不覺鏟除仇人的機會。她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殺了武綠華,隻因回魂的方法,至今沒有從武紅英身上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