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大雪連夜撲來,蕭瑟寒風咆哮掠過響水郡。
小客棧外的燈籠不停拍打梁柱,“噗噗”聲長久不絕,叫人夢中也不得安甯。
燕姒燒得兇,郎中擱在舌底的丹丸嘗不出味道,腦中更是混亂一片。
恍惚間,她仿佛回到了前世。
奚國王宮被綿綿陰雨嚴絲合縫地籠罩着。
母後跪在祥鸾大殿的雲石地闆上,抱着她的肩膀,淚眼婆娑。
“兒啊,嫁吧。唐國那帝姬是唐皇唯一的女兒,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潑天的富貴等着你。你怎麼就是想不通徹啊?”
燕姒被她捧着長大,卻也因她受過不少責罰。
“為什麼我要嫁給一個女子?”
母後撫着她的背,勸她說:“有什麼不好呢?女兒家更善解人意,更溫柔體貼,還不用承受生子的苦……”
可那一輩子,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不想富貴險中求,隻願碌碌平庸,一夫赴白首,與子共天倫。
“我不嫁。”
國君怒砸了孔雀宇燈,負手立在王座前,那滾燙的燈油沿着長階流下來,燙壞了牡丹花絨毯。
“讓她鬧!”一聲雷吼,國君轉過身來,恨說:“不成器的東西!養她何用!”
君主震怒,祭司輔臣跪倒一地,身後弟弟妹妹啜泣聲四起。
燕姒想不明白。
她生母早亡,長于王室,雖錦衣玉食,卻過得謹小慎微。前有王後捧殺,後有父王寵妃刁難,奚國王室數來,與她不睦的隻寥寥數人,已許多不易,她如何去面對唐國那樣的大國皇族?
她心有城府卻所涉不深。
十七年來她過得不痛快時,曾安慰自己,哪怕沒了母妃,她還有父王。可如今,父王為什麼要她遠走異鄉?
“為何要去?”她抹幹了臉,揚起下巴,望向高台上的父王。
她要一個說服她的理由。而這個理由,也的确足以說服她。高台上的人是她父王,也是奚國一國之君。
國君轉身,顫手朝着她扔下染血的竹簡。
“五年前,你的哥哥自請入景國為質,換取奚國不受景國侵略踐踏,他身在敵營步步驚險,如今在病榻上捎來家信,怕自己命不久矣,書表景國狼子野心,求本王聯手唐國,速下決斷,方能顧全無辜百姓,免我奚國存亡之危!”
燕姒被那雷霆之聲,震得心驚肉跳。
“你不嫁?你若不嫁,景國的鐵騎早晚踏平奚國的土地!隻有和唐國締結盟約,咱數萬子民才能活下去!看看你的弟弟妹妹!哪一個到了能當大任的年歲?你也是疼過他們,愛過他們的!那百姓人家亦有子女,你身為公主受萬民崇敬尊愛,又如何狠心不為民計!”
是了。
奚國地處丘陵沼澤,人丁稀少商道不盛,百姓多以農耕為生,兵不強,馬亦不壯。依附強國才能免受那戰火吞噬,聯姻為眼下的不二之選。
她生的是公主命,肩上便要承着公主的大任,她被這一席話,迫到醍醐灌頂。
時候到了,燕姒剝開她母後的手,朝她父王匍匐大拜。
這一拜,耳邊鑼鼓喧天。
梁上繩索受了經年累月風吹日曬,不堪強力重負,“呲”地斷裂,老舊的紙燈籠滾落下墜,撞擊雪地,發出嚎啕之聲。
燕姒在夢中輾轉,被窩那頭,有人用溫暖身軀,緊貼着她冰涼的雙腳,腳心發着冷汗,令她回到遇險那日。
唐奚兩國秘密和親,送親的隊伍不敢走太遠,過了國界,進入唐國領土時,燕姒身邊隻剩下數十人組成的一支衛隊。
那日天上飄起鵝毛大雪,他們路過的村鎮,因唐景大戰被景軍洗劫一空,導緻流民饑寒交迫,見了車架蜂擁而至,将其攔停在道路中間。
燕姒聽着外邊老弱婦孺的哭求聲,于心不忍要掀簾去看。
侍女拽住她,搖頭說:“公主,不能看。”
後面還有很長的路,他們備下的糧食,根本不足以支撐救濟所有難民。
侍女話中之意她又豈會不知?可有人在她耳邊撕心裂肺地哭喊。
“求貴人救救我的孩兒罷!他快要病死了!他才三歲啊!”婦女在車架前磕頭,額骨砸在潮濕的雪地上砰砰作響。
戰禍之下,稚童何辜。
她自幼跟着大祭司學醫,一手醫術能救死扶傷,何況,若不救孩子,隻怕在此耽擱更久。
“這些人顧忌衛隊,不敢劫車,我隻救孩子。”
衛隊聽命将那病童抱上車,隻下一針,那瘦得皮包骨的幼兒,便在燕姒懷裡醒轉過來。她給那孩子喂下續命丹藥,送出去時,交代說:“不能再餓着他了,回家給他熬些粥喝上。”
婦女以頭搶地,謝了她大恩,卻不肯走。
“沒有家了!家破人亡!糧食,糧食都被景賊搶光了!您救了這孩子,便救他到底,讓他跟着您去罷!我這個當娘的不怕死!隻求您給我兒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