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些兒你不喜歡麼……嗯?此番我離京三月,你就不想我?……”
“哼……端州繁花似錦,多的是……嗯……多的是柔情似水的姑娘,誰知道你這些日子惹了多少風流債……”
“我惹沒惹風流債,你不清楚麼……還是說……”
嬉笑聲後,麗妃“嘤”了一聲,随即便是“叮呤”一聲脆響,不知是钗環落了地,還是玉佩正相擊。
時林月不敢再聽下去,隻得拿手堵着耳朵,在這方小小的櫃子裡蜷縮着。
長時間的僵直,讓她的身子微微顫抖;櫃裡的空氣,也随着她的一呼一吸愈發混濁。
有些熱。
一滴汗,從她右額角緩緩往下流,晃晃悠悠流至眉梢,再從她濃密的眉之間緩緩穿過,流到眉頭時,被她蹙起的眉心擋住了去路,尴尬地懸着,将落未落。
她捂着耳朵,騰不出手來擦,隻得将頭往上擡了擡,寄望于那滴汗順順利利落下去。
誰知那滴汗竟拐個彎,偏着頭往下一頓,流到了她的左眼皮上,同睫毛墜在一塊兒,不知是要流進眼睛裡去,還是“啪嗒”一聲輕響,落在木櫃的底闆上。
她不耐煩了,重重眨了眨眼,将它震落。
此起彼伏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風中的草絮子一般,飄,飄,飄,落得滿天滿地都是。它們并不顧忌人。在這般狂風肆虐的夜裡,又有誰會在意幾片草絮子呢!
時林月聽不見風聲,她堵着耳朵,耳畔是一片空闊的沙沙聲。
她也聽得見那聚合了熱情和激切的聲浪。時大時小,忽高忽低。在它捉摸不定的攻擊下,她隻覺得自己是一葉小舟,被推着,搖搖晃晃地朝着陰暗嶙峋的絕壁撞去。
臉上的汗越積越多,連額角的碎發也來礙事,垂落下來,直挺挺搭在鼻尖,癢癢的,她忍不住想要打噴嚏——
幸好!
她及時捂住了嘴,渾身一顫,将其硬生生憋了回去。
可這時已經來不及了,仿佛是她伸手時,手肘撞到了上方的木闆,亦或是她吸氣時聲音太過響亮……總而言之,哦吟之聲戛然而止。
“是誰!”
男人低沉的聲音驟然響起,仿佛深春盡去後,南風裹挾而來的勁烈暴雨,箭一般穿透木闆,直朝她的耳朵刺來。
“是風聲吧?”麗妃的聲音嬌滴滴的,還夾着些許慵懶的沙啞,“這屋子年久失修,今夜又起了這般大的風,落了幾片瓦也是有的。你别疑神疑鬼了。那老虔婆好像發現了我們的事,近來看我看得緊,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出來的!”
“絕不是風聲!”
男人似乎在穿衣裳,在一陣布料的摩挲聲響起後,腳步聲也流進了時林月的耳朵裡。她聽見男人笃定地道:“是人,我不會聽錯!”
他過來了!
時林月一動也不敢動。
她所有感知力仿佛都彙集到了耳朵那裡,她清晰地聽見,男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這一刻,在這漆黑的方寸之地,她如同超越所有空間的阻隔,飄浮于虛空一般,她甚至清晰地看見一雙蹬着黑色皂靴的腳,踩在被昏黃燭光所籠罩的青磚地上;青磚上可能雕着寶相花,或是佛蓮花的紋絡,那雙腳每走一步,它的陰影便會将腳下的花紋浸黑,黑色蔓延着,一直到櫃前,到她蜷縮着的,身子下面。
“出來!”
一聲怒喝,震得木櫃一晃,幾顆小小的塵灰又往她的臉上落去。
緊接着,“铮”一聲,她聽見刀劍出了鞘。
金屬的擦碰聲裹足了殺氣,從劍鞘裡溢出來,飄得滿屋子都是,流進櫃子裡,讓她連呼吸都在克制,梗着喉嚨,憋着嗓子,慢慢地呼,輕輕地吸,像遲遲的更漏,一點一滴,再一點一滴,隻一點一滴。
這一刹那,她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麼是恐懼!
她聰慧,也自知自己聰慧,便覺得靠着自己的幾分聰慧,也能在這宮裡順順當當地活下去。她還太年輕,太自負,根本不懂得這世上最不缺,便是如她一般,隻有幾分小聰明的人。
雙臂交叉,她死死抱緊自己的臂膀,努力讓自己的身形再小些,再隐蔽些。
可這櫃子不過方寸之地,任她如何蜷縮,如何閃躲,隻要一被打開,她是何人,當下便能看個清楚。
等等!
打開櫃子?
她忽然想起,方才自己将櫃子四周的壁闆都推了個遍,也沒找到一扇櫃門……
被封死的櫃子?
亦或是,已經被人上了鎖?
她心頭澀澀的,覺得自己十分可笑。原本困住她的櫃子,在這絕境之中,竟然成了唯一可能護住她的東西。
男人越走越近,厚沉的鞋底踏在地上。她顫抖着,在上下牙齒磕撞的間隙,她甚至可以聽見細碎的石子被鞋尖碾壓發出的“喀嚓”聲,以及刀尖偶爾擦過地面發出的刺耳的“ 镗啷”聲。
終于,腳步聲停息了。
她知道,男人就站在櫃子前,站在躲在櫃子裡,蜷縮着手腳渾身發顫的她的面前。
“是你自己出來?還是我請你出來?”
低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在這死一般寂靜、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被無限放大的夜裡,他的聲音清晰到像是貼着她的耳朵呐喊一般。
她的心,狂顫着。
不!
不能出來!
萬一呢,萬一有轉機呢!
又是一陣腳步聲,輕巧急促。
是麗妃,她也過來了。
“咚!”
“啪!啪!啪!”
麗妃似乎踢了櫃子一腳,還拍了拍木櫃的外壁,時林月隻聽見自己前方接連傳來幾聲巨響,死死咬住嘴唇,才沒讓自己叫出聲來。
“這麼小的櫃子,人怎麼躲得進去?你瞧——”像是在撒嬌,麗妃的調子拖得很長,“櫃門還鎖着呢!誰會把自己鎖在櫃子裡。”
上着鎖!
她稍稍安下心來。
沒人會自尋死路,躲在上了鎖的櫃子裡。若男人就此打消疑慮,她也算暫時安全了吧!
她知道,她的生死,就在男人一念之間,因而屏住呼吸,連眼都不敢眨動一下。
黑暗中,她的兩隻眼睛緊緊盯着前方。她害怕,害怕這狹小的空間裡,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迸進一絲光亮。
如此,她的生命,便也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