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沒錯,那天晚上大家的确都有時間,既有時間喝酒,也有時間在莊園外醒酒,連睡覺的時間都把握得很好,沒有晚到第二天淩晨。朋友時間快要結束的時候,她還鬼使神差答應下次和他一起練習劍術。
第二天被費怡叫醒時,露西亞不得不佩服爸爸的業務能力。現在,她已經開始為昨晚的沖動後悔了,生怕被伊格内修斯找到,迅速洗漱完畢,帶着筆記本就爬上山坡,直到上午快要過完才回來。
所幸,下午還是一切照舊,她開始真正适應家庭教師的角色,回望之前的課程筆記與記錄手帳,露西亞感覺自己真是把生活與工作分得清清楚楚,雖然現在已經和伊格内修斯成了朋友,但在筆記裡還是無任何一點私情,隻有客觀真實與觀察記錄。除此之外,圖書室分門别類的書架也給她提供了便利,她甚至覺得,在這個封閉的海島上,不消多時就可以寫出一篇像樣的論文,彌補自己沒有畢業論文的空白。
在“朋友時間”裡,露西亞注意到,伊格内修斯不喜歡葡萄酒,更中意威士忌,本尼威斯又是他的最愛,可露西亞覺得威士忌入口太過苦澀,味道還不如萊斯特諾産的葡萄酒。但既然是在人家的地盤,露西亞也不好挑剔。
另一個讓她意外的事實是,伊格内修斯的酒量并不如她想象的那麼好,除去談及奧瑟娅那天,他看起來十分清醒以外,其他時候,他都是一副沒喝幾口就迷迷糊糊的樣子。
迷糊了也好,迷糊了她就可以當姐姐了。她常趁他借着酒精撒嬌依靠在她肩上的時候,偷偷摸他的頭發,調情似的說:“你确實有可愛的地方,還是在符合你年紀的時候最可愛,我也要愛上你了。”
“……那你是我的星星嗎?”
“你才是星星。”她透過浸泡在燭火裡的紫羅蘭色眼睛遙望一顆純粹的心。
幸好,自我欺騙是在這之前開始的,自同齡玩伴戀愛後,她就開始了這場關于心的實驗,因此她并未覺得有任何不對。輕易說愛是一種保護,消解了愛的責任與嚴肅性,使它成為可以向自己的心撒謊的媒介,以至于真實的情感也揉碎在謊言中,成為了謊言的一部分,以便她自由自在,像一陣無法被關進任何地方的風。
神聖天體完整的那面莅臨天穹時,露西亞繼續施行着自己不被外界影響的生活,她早早起來,把頭發編成辮子後挽起,穿着普通的亞麻布裙,把路過的費怡吓了一大跳,“呀,露西亞,我正準備忙完這點叫你起床呢。”
她指着手裡的包說:“我打算去薩洛尼一趟。”
“噢,這樣啊。”費怡說,“我今天也要去,正好,你等我換身衣服。少爺呢?你和他說了沒有?”
“又不是做什麼都要向他報備的。”露西亞有點心虛。
“還是告訴他一聲比較好……”
“不要。”露西亞斬釘截鐵,“啊,事實上,除非他想出現,否則誰也找不到他,不是嗎?”
“露西亞你……”費怡露出震驚的表情。
“哼哼,我猜誰也沒有給他準備琥珀之月。總之,你們的少爺不勝酒力,恐怕要日上三竿才能見着影子了。”露西亞驕傲地說。不是她故意的,是他昨晚非得在那間儲物室裡睡,還說什麼以後要和她一起住在小房子裡,他會幫她做家務,他最擅長打掃衛生了。無論她怎麼反駁,他都不管不顧地做着白日夢,連拖都拖不走,她隻能哄他睡着以後自己回房間休息去了。
費怡看熱鬧的表情瞬間從臉上消失,她撇撇嘴,替她做掃尾工作,“那我和雪萊阿姨說一聲。”
“你去吧,幫我和她說一下要出門的事就行,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他在哪的。要是讓她知道我把她家少爺丢到不知道哪間房子裡找不到人,準會把我殺了。”
“好吧,那我提醒一下雪萊阿姨。”
露西亞逃也似的說:“我先去碼頭等你。”
很快,她們就遠離了被露西亞稱作厄舍府的莊園,順着浪尖飄往彼方。看着那幢凄怆悲涼的莊園慢慢消失在視野中,露西亞心頭湧上莫名的惆怅,直到船隻進入懲戒之海,被巨浪颠得狂跳不止,這種感覺才消失于茫茫大海。
好不容易漂泊到港灣後,她仍然頭暈目眩,趴在費怡身上撒嬌,“費怡,走慢點啊,我想吐。”
費怡脊背挺直說:“露西亞,你好輕啊。”
露西亞哀嚎起來,“我坐船都暈。”
“多坐幾次就習慣了,懲戒之海你也知道。”
“為什麼會把他放在懲戒之海上啊!”
“這你得問爵爺了。”
“那還是算了,我希望永遠不要看見他們。”露西亞掃興地放開費怡,“你準備去哪?”
費怡紅着臉提醒:“露西亞……”
露西亞趕緊晃晃腦袋,“哦哦哦哦。”她不正經地哼起《綠袖子》的調。準備搭乘馬車時,不忘給費怡一個飛吻,“去吧,綠袖是我全部的喜悅。”
費怡跟她揮手告别,“我會去找你的,到時候在那個噴泉下面等你。”
這還是露西亞回來後第一次出門呢。今天天空像純粹的海藍寶一般,散發着青綠色的光芒,絮狀白雲懶洋洋地飄乎在天邊,馬車哒哒的聲音是愉快的,小姑娘帽檐間飛揚的蝴蝶結是美麗的,人們的吵鬧聲也是可愛的。
穿行在那些穿着绫羅綢緞,撲着香粉的女人身邊,露西亞興奮得像剛來到王都的小姑娘。與那時不同的是,她毫不在意她們如何在鴕鳥羽毛做的扇子背後點評自己的穿着。盡管穿着最簡單的亞麻布裙,身上沒有一絲點綴,她也不害怕,搖晃着口袋裡的金殼銀貝,毫不猶豫地沖進看起來就派頭十足的成衣店裡,挑了幾身優雅樸素,顔色相對沉悶的裙子,當然還有睡裙———穿着那身睡裙時,她總感覺自己像木偶魔女的換裝娃娃,如今,終于可以穿上适合自己的漂亮睡裙了,沒有華麗的紗邊,沒有容易跌落的肩帶,保持着最古老禁欲的氛圍,讓她看起來像個櫥窗裡安靜躺着的陶瓷娃娃,或者說,像剛從墳墓裡挖出來的老古董。
從成衣店出來,世界變得更加明媚燦爛了。還沒逛夠呢,得買手套帽子絹花鞋子,等看完這些,購物才剛剛開始。她轉而走進一家賣香薰的店鋪,又去找了香水,還買了新的鋼筆、墨水和鎮紙,抱着嘗試的心胡亂挑選一通,不知不覺間,已經買了許多東西。
“小姐,需要我們幫您把東西寄到府上去嗎?”她眼睜睜看着金錢的力量将一個人的眼神從不屑改變到尊敬。
“不用了,我不住在陸地上。”露西亞眨眨眼,準備重新整理一下東西,好騰出手來,畢竟打字機還沒買呢。
“原來您是從科特利克島上來的呀。”剛剛還不屑一顧的店長,此時終于屈尊從櫃台後面的王座裡起身。
盡管不想承認,露西亞還是隻能點頭。于是,跑腿的小厮立即接過她手裡的紙袋,裝到送貨用的馬車裡,飛奔向港口,其速度令她汗顔,隻能幹笑着表示感謝。
接着又是一陣華麗的贊美之詞經過她的大腦表面,直到溜走依舊在不停絮絮叨叨着“真的非常感謝您的光臨”。
終于逃離老闆的恭維,想到伊格内修斯一出門就要面對這樣的事,露西亞的嘴角又忍不住上揚成白鲸的微笑。這時她才終于想起,伊格内修斯會喜歡什麼樣的禮物呢?太貴重的買不起,他也不需要,可是有意義的禮物又去哪裡找?
他會缺少什麼呢?購置完打字機,一身輕松的露西亞漫無目的遊蕩在街頭,餘光撇到櫥櫃裡擺放的領巾上,它們有的被疊成蝴蝶結,有的被疊成玫瑰花的形狀,以華麗的姿态挂在胸台上,讓她眼前一亮——領巾可是一個無論怎樣都不會出錯的選項。
這下購物算結束了,露西亞摸着兜裡剩餘的錢前往銀行。費怡所說的噴泉就在銀行前面,露西亞存好錢出來,費怡已經在那等着了,她盯着躍動的水花出神,絲毫沒注意露西亞靠近,露西亞隻好在她面前來回搖晃手,朝她做鬼臉,“我來了。”
費怡咯咯地笑了起來,“露西亞,你吓我一大跳。”
露西亞吐吐舌頭,“我的事情都辦完了,你呢?”
費怡點點頭,于是露西亞不由分說拉着她,要請她共進午餐。當然,她的目的也非常明顯。
“你很熟悉薩洛尼嘛……”
“露西亞,你直說吧,家裡誰都聽得出來,你下一句話是什麼。”費怡毫不客氣地吃着她那盤豬舌頭。
“我想要一個安全的地方。這個地方可以隐藏我的身份,還能幫忙收信和保存,并且誰都不知道。”
費怡思索片刻後說:“有點難。你為什麼不直接交給雪萊阿姨呢?”
“不不不,不要,不行。地址寫科特利克島也太可怕了……”露西亞已經想到一系列連鎖反應,在初夏時節打了好幾個寒噤。
“我必須找到一個這樣的地方才行,要不然,我會吃不下飯的。”露西亞說着往嘴裡塞了一塊土豆,它和蘑菇在一起煎炒,染着蘑菇、歐芹和黑胡椒的香味。
但其實她并不抱太大希望。從前她在王都讀書,絞盡腦汁想了好久,最終和塔希爾公墓的守墓人達成共識,才有固定的稿件稿費收發處,如今人生地不熟,找個保密的地方更難。
費怡問:“那你可以把信給我,我來寄嗎?”
“那也不行,大家要是知道你在海島上工作,和交給雪萊阿姨沒什麼區别。而且信件的收集要怎麼辦?哎,看來隻能又找個公墓了。”
“公墓?是什麼事情呀,竟然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露西亞神秘兮兮地說:“私事。我之前做這事的時候是在公墓。我和守墓人說。我的愛人埋在墓園裡,他生前創作了很多作品,卻沒能發表出來,我要替他完成他的夙願,又不想叫别人得知他的故事,還想假裝他依舊活在世界上。哎,現在再來編這個故事,一定比之前更加完美,就是不知道這座城市的公墓裡,還有沒有這麼好心的守墓人……”
“好吧好吧,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這樣的地方。”費怡終于松了口,“前提是,你不能一個人去。”
“我發誓我一個人不去,沒有你帶着,我絕對不去。”
“而且,你要告訴我你是去幹什麼,寄什麼信的。”
于是露西亞打開包,拿出信封,把裡面的紙展開,“就是這個。剛好,我還沒有封上。哎,所以我需要一個能寫信還能寄信的地方,你别告訴其他人,我在做這個,要不然我會害羞的。”
“杏林?這就是你這麼謹慎小心想要寄的東西?”隻是一篇非常普通的文章,就連用語也是費怡能看懂的。
露西亞神色凝重地點頭。
“好吧好吧。你一定不能自己過去那裡噢。”
“那我們拉勾。”露西亞伸出手。
她知道為什麼費怡如此小心了。
希波區與瑪蒂爾達區的祥和富貴形成鮮明對比,這裡是小偷、娼妓、強盜、窮人的交易場所,罪惡滋生的溫床。寬敞的街道穿插小巷,表面上熱鬧祥和,血腥或許就隐藏在下一個拐角。似乎每個城市都必須有這樣的角落,供社會發洩被法律束縛的自由。露西亞緊緊貼着費怡走,生怕她無端消失在擠擠攘攘的人群中。
費怡已經向她介紹過,這裡經常有幫派沖突,走在路上,身邊的人下一秒或許就會倒下,流出鮮血染紅街道。事情發生得太頻繁,大家早已見怪不怪,大喊大叫反而會招來無妄之災。
唯一安全的中立地帶由所謂的“蛇”維系微妙平衡,加洛林酒館就開設在那裡,因為隻提供情報和幫助人們解決麻煩,不參與任何鬥争,而一直安安穩穩,就像一個黑暗中的孤島,點着燈歡迎任何人前來咨詢。
露西亞終于不覺得充滿惡意的眼神也是可愛的了,這可和貴族小姐的打量不同。她小聲對費怡說,“難怪你不讓我一個人來。”
她想起那張滿是圈圈點點的地圖,想到費怡的戀人也是在海港工作,她自然也會熟悉這裡——正是在孤島上忍受着離别之苦,才會不斷對着地圖發呆,圈出所有人的活動範圍,好讓戀人躲避災難,同時又害怕擔憂他會不會出事。這樣一想,她在島上的日子更難熬了。
費怡輕車熟路帶她找到酒館,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那扇鑲嵌玻璃的門,挂在門上的鈴铛瑛瑛作響,宣告客人來臨。露西亞注意到,玻璃上畫着一條打成繩結的雙頭黑蛇,它噴吐的毒汁染黑了一朵百合花。
酒保們此時還在擦拭酒杯擺放桌椅,随口說:“我們4點後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