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場巨大的地震搖晃醒露西亞,當她真正睜開眼睛,看見海浪全往自己兩邊褪去,仿佛一張帷幕被人用力撕成兩半,用暗紅或暗紫的絲線捆縛。海底的生靈驚慌失措地躲在翻滾呼嘯的海浪背後,發出可怖的嘶吼。
而強行把海浪撕碎的,正是海島上那位重力系魔法師。
露西亞立即向他飛奔過去,與此同時,海浪的轟鳴聲四起,驅趕露西亞回到他身邊。
海浪無拘無束地湧動起來,在山崩海嘯的巨響中,露西亞抱住她的學生,她的朋友,她的愛人,流下的眼淚宛如珍珠斷線,啪嗒啪嗒掉進他的衣服裡。
對她而言,這隻是一場無關緊要的夢,幻想或真實都在朝霞莅臨天空時消融。再次醒來,藍色已經凝固,藏在家具的陰影裡,虛無之白沒再占據露西亞的視野,一切都安靜下來,海裡的喧嚣與躁動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晨間的微風,透過帷幕照進的金色陽光。外頭海鷗咿咿呀呀叫,她又回到她所熟悉的陸地。
被陽光和自己的體溫溫暖着,露西亞懶洋洋地翻個身,本想再賴會床,在看見伊格内修斯時猛然清醒過來。
他安靜地趴在她身邊昏睡,臉埋在被窩裡,光墜落到他身上,勾勒出衣服的褶皺和他的輪廓,把頭發也染成毛絨絨的金色。他雙眼緊閉,嘴微微張開,盡管呼吸深重而均勻,看上去擁有一個無夢的睡眠,露西亞也能察覺到他的疲憊。
她小心翼翼移動自己,湊近他,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耳廓,那一片薄薄的形狀被陽光滲透成紅色,冰冰涼涼。他微微動了一下,露西亞連忙收回手,等他安靜下來,才又摸他的頭發。
他的頭發柔軟如綢緞,在太陽底下發着光。此時,他趴在他身邊,就像比例完美的雕像,從大理石裡躍出來的真正墜入夢境的孩子,安靜而平和。
露西亞想,他作為星星時,一定也是這副模樣。
小心翼翼揉了揉伊格内修斯的腦袋,露西亞收回手,安靜地聽他輕微的鼾聲,等待他做完她不知道的夢。但沒過多久,恬淡的夏日清晨就破滅了,伊格内修斯似乎察覺了她熾熱的目光,身體猛得一抖,紫羅蘭色的眼睛也跟着睜開,裡面充滿面對不可知之物的恐懼,以及為了抵禦這般恐懼引發的防禦。
他迅速起身,吓得露西亞本能往被子下面縮,但當觸碰到露西亞的目光,伊格内修斯的眼睛迅速溫和下來,緊接着意識到,他睡得太香甜,以至于口水沿着嘴角把袖子都蘸濕了,滿臉通紅地捂住嘴,飛速拉開門沖出去。
盡管剛睡醒的反應透露出孩子氣,在訓斥露西亞時,伊格内修斯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樣,如果不是她想到自己被撕碎的手稿,差點就要臨陣逃脫了。
即使露西亞已經低眉順眼接受責罰,伊格内修斯還是不依不饒,“我之前就警告過你不要擅自去海邊,海裡有東西,你怎麼不聽?”
露西亞明顯底氣不足,說道:“我以為那是水精靈。”
“精靈怎麼會輕易出現在别人面前?你到底有沒有思考判斷的能力?危險對你而言就這麼有吸引力嗎?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我……但是他……他長得很好看。”露西亞幹脆放棄掙紮,“精靈都長得很好看。”
“夜晚的睡魔也長得好看。”伊格内修斯睥睨她,發出一聲哂笑。
露西亞被他的語氣所激怒,:“我又沒了解過這些。就像你說的,他們從不輕易出現在别人面前。”
伊格内修斯毫不客氣地針鋒相對,“我還以為你什麼都明白呢,這不是書上明擺着的知識嗎?”
“如果不是你撕了我的手稿,還罵我,我也不會生氣到把什麼都忘了!”談及書,露西亞就想到自己的手稿,“那是我花了很久才寫出來的,我的心血全在那裡了,我這輩子也在那裡了。”
“你說什麼這輩子?你想幹什麼?”伊格内修斯像弓起身子的貓一樣警惕起來。
露西亞控制不住,在她看來,那是最最重要的東西,價值遠遠超過她的生命,“我這輩子都沒法寫出那些東西了!就是這樣!我就是想要拿回我的手稿。”
“那我呢?是我把你救出來的!你差點就要變成他們的容器了。”
“如果我創造出來的,唯一能賦予我生命意義的東西沒有了,那麼我活着還不如死去呢。”
“那我救你的事情就完全不值一提嗎?”
露西亞立即洩氣了,低下頭一言不發。她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她讨厭撕毀自己手稿的伊格内修斯,但又無法對救自己的人産生怨恨。她想道謝,喉嚨又被紙張和墨水堵塞。
伊格内修斯仔細盯着她,失望地妥協:“算了,你回來了就行。”
“我現在隻是覺得難過而已。水……海妖說,隻要我給他一個吻,他就可以帶回我的手稿的。”
“所以你就把靈魂出賣了?”
露西亞嗫嚅道:“還有其他事……是許多事情交織的結果。”
“無條件的祝福來自水精靈,凡要求契約的都是海妖。其他所有和魔法沾得上邊的東西也都一樣。”伊格内修斯說。
他俨然一位魔法老師,語重心長地說:“海妖是被神責罰的水精靈,他們被困在半人半魚的形體裡,無法像水精靈一樣在水裡自由變化,既不能沉入海底,也不能離開水源。所以,他們會到處誘惑人投入海裡,吃掉他們的靈魂,以此變成人類轉生。你就是被欲望蒙蔽的靈魂的一員,憑我的力量根本救不回你。”
露西亞羞紅了臉,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她應該把看到的故事跟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聯系起來的。在《箴言》中就說過,因不滿特科洛奇對水的破壞,水精靈中的一支投靠陰影,釋放出封鎖在懲戒之海的怪物,對抗神與人類,因而被神降下責罰,失去了作為水精靈流動的特性,隻好作為半人半魚遊離于土地與海洋間。
見露西亞不答話,他繼續問:“但你為什麼要把我當成研究對象?你以為我就不生氣嗎?”
露西亞反問:“但是除了你,還有什麼我更了解的人嗎?”
她又自顧自歎了口氣,“算了,我不能說了解你。”
伊格内修斯的耳朵發燙,本想說些什麼反駁,卻覺得喉嚨幹澀,不得不咽了咽口水,迅速地擠出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露西亞愣了會神,終于把卡在喉嚨裡的東西咽下去,“我也應該和你道歉,在輕易交出靈魂這件事上,是我做錯了。你說得對,我不能夠輕而易舉把靈魂交給那些人。”
她的靈魂可是在時水裡洗過的——這是她唯一值得驕傲的事。
“你知道就好。”似乎是打算給她消化的時間,伊格内修斯得意洋洋地拉扯了一下領口,徑直離開。
這已經是第二次靈魂離體了,但露西亞沒想過,讓靈魂離體并不需要肉身身亡,即使是沖動的決定和強烈的欲望,也會促成肉身被剝奪的結果。她無力地縮成一團,發現身上穿的是那套需要套上大衣才能見人的紗制睡裙。
頓時,潛藏在海域之下的記憶如海嘯般席卷而來。那天“露西亞”回去後,先把身上的海腥味洗掉,身上那套被海水浸透的衣裙連帶信件一起被丢進壁爐裡,沒等燃燒完,就徑直去找伊格内修斯了。
她是在放着天平與玻璃儀器的房間看見他的,他站在窗戶邊,看着遠方的海平面,見她連招呼都不打就進來,剛想說什麼,真正看見她的模樣後又閉了嘴,嚴肅的臉上綻開一個冰冷的笑容:“露西亞,你不是覺得這條裙子不适合見我嗎?”
她出現的刹那他就明白了一切。但在記憶裡,伊格内修斯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招呼她到身邊來。于是她順從地走過去,牽住他的手,跪在他腳邊說:“對不起,主人,我讓您傷心了,請懲罰我。”
露西亞猛地把被子往上拉,縮進不會被任何怪物發現的城堡裡,差點喊出五個大字。她緊閉雙眼試圖不去回憶,但記憶不會就此放過任何人。
他反手撫摸她的臉頰,“露西亞,你知道為什麼,隻有□□磨滅後,金葉才會停止生長嗎?”
她流露出天真的困惑,歪着腦袋,乖巧地随他坐在沙發上。
他溫柔地摸着她的頭發,用明顯帶着暗示的動作揉捏她的肩膀,并最終将手指向内陷的脊梁,“正如雷安德·諾斯韋德所言,生靈神殿的秩序與時鐘神殿的秩序互為補充,生靈神殿提供肉身,時鐘神殿提供靈魂,兩者相融,靈魂才能被審判。沒有靈魂的殼子可以被借來做任何實在的事,掌控自己的身軀才可以做出對的選擇。但是露西亞,你一直是一個看不見肉身價值的人。”
“對不起,這是我的錯。”她用甜膩的聲音回答。
“‘影子’就是這樣來影響世界的。”
“我不想談論這個。”她突然打開他的手,起身坐在他腿上,捧着他的臉說,“你一直想要這個身體,對不對?在你看來,它就是有價值的東西,可是它好像一直沒有發揮出你想要的價值。這個,就作為我對你的補償。”
她牽着他的手,讓他感受熾熱的心跳。咚咚,咚咚,它的跳動有如邀請,“我想做你的情人,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