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伊格内修斯已經坐在書房邊看報邊等她了。露西亞更加心煩,不明白為何他總在她感到無望的時候出現,比她先一步回家。
她對他感到厭煩,可明明他什麼也沒做。她悄悄在書房外看伊格内修斯,光把他的半邊臉照亮,紫羅蘭色的雙眼清澈而冷淡。可她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陣惡心。
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選擇接下來的路。但知曉真相的她無法将亵渎之事忘懷。難怪生靈神殿的使者會認為他是個危險的人,他的誕生就是在挑戰神聖權威。
察覺到露西亞的目光,伊格内修斯從報紙間擡頭,忙站起身走過去抱住她問:“課題進展還順利嗎?”
“今天沒弄課題相關,在看其他書。”露西亞如實回答。
“噢。那是哪位作家又打擊到你,叫你不能動筆了?”
“也沒有。”
“那就是你在生我的氣?”
“不是。”
“你厭惡我了?”
“……”露西亞沉默一秒,“也沒有。”
為了防止伊格内修斯亂想最後歪打正着,露西亞說:“沒事,隻是中午忘記睡午覺了。”
伊格内修斯拉着她的手說:“我承認最近有些忙沒有好好陪你。可是你忙的時候也沒有陪我。”
露西亞坐下來,說:“當然不是因為這個。”
“但你今天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疲憊。”
露西亞害怕他繼續說下去,“我的精力旺盛了很久,現在,它開始休眠了。今天出門時還好好的,坐在閱覽室裡,突然感覺好累。這就是春天吧。”
他相信了,撐着腦袋離她更近些。一時間,書房陷入深夜般的寂靜。露西亞倦怠地閉上眼睛,卻無法休息。
她的腦海裡有雷鳴般的震蕩。那些被輕聲細語吐露的字句一遍一遍回響在腦海中,遊離于小房間裡,不斷被加強,然後不顧她的反抗和躲閃,将她囚禁于黑暗。在一片死寂中,她回到了那間房間。
它不是後來被他拿來做收藏室的樣子,是全然的空洞,就像深淵,看不清四周有什麼,但被凝視的感覺一直存在,虛空擠壓着她,讓她喘不過氣。
“島上的大家還好嗎?”她輕聲問。
“好啊,雪萊夫人最近還問了我們過得如何。”
“也不知道費怡怎麼樣了,還有木匠先生。”
“費怡在加洛林酒館,木工把你的花移植到花園裡去了,現在已經長成一大片。”
“那我就放心了。”露西亞還是忍不住說起,“你說,為什麼一個女人在羞辱另一個女人的時候,總喜歡辱罵對方是娼/妓呢?”
“誰這樣說你了?”
露西亞搖搖頭,“我在圖書館外面看到的。”
“我沒法回答你這個問題,但如果有人用這個詞形容你,你需要明白,這是因為她思想肮髒,又對你的正直毫無辦法。”
“謝謝,好受多了。”露西亞松了口氣。
她發覺,她也需要盟友,特别是魔法師盟友。現在,她還和那位參與巴特的機會的女性魔法師有聯系,和她一樣,她經常在巴特的福利院做義工,記錄孩子們對她的反應和她給孩子們的道理。
但她也需要為自己的前途考慮,露西亞無法讓她站在自己這邊。然後,她想起在誇梅斯讀法學的喬治娅·楊,然而除了去年從梵高平原回來時通過信,她們已經許久沒有聯系過。露西亞不知道要從何說起這段時間的經曆,最終決定約她見面。
她終于行動起來,并因此找回和世界的聯系。既然溫妮·坎貝爾叫嚣着要把她送進最合适她的地方,那麼她也不能坐以待斃。
她感激伊格内修斯每天不懈怠地陪她練習劍術,想象不到除了運用魔女的力量,他們還能拿自己怎麼辦。摸着腿上的匕首,露西亞的思緒終于甯靜下來,随口問:“你最近還是會很忙嗎?”
“最近事情很多,春天到了,一切都蘇醒了。怎麼了?”
“沒什麼。我最近也會很忙,春天真是沒辦法呀。”
“那今晚你還能陪我睡覺嗎?”伊格内修斯小心問。
露西亞搖頭拒絕。她依舊需要時間消化今天得到的信息。可在自己的房間枯坐到淩晨,她已經無法想象罪惡的誕生。溫妮想要用這種方式使她後悔,使她确信,自己以為的神聖幫助是在助長罪惡,可是,即使是嚴重的渎神行為,神使也沒放棄拯救靈魂。靈魂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方式,但是可以選擇成長為怎樣的金葉。
她打開伊格内修斯的房門,猝不及防地撲進他懷裡。
“我就知道你還沒睡。”她呼吸着他身上的氣息。
“露西亞,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他緊緊抱住她。
她捧着他的臉問,“明天你有要緊事嗎?”
“就算有要緊事我也起得來。”
“我希望沒有,明天可是休息日啊。”
伊格内修斯聽她的仔細回憶一下日程,“明天沒有要緊事。”
“那就好。”在夜色下,露西亞的眼睛泛着光,亮晶晶地看他。她想說她很愛他,她想說她不在乎外在賦予他的一切,她想說她隻關心他的靈魂,她想說他一個人在黑暗中堅守了如此久的秩序,現在由她帶來秩序的光亮。
然而言語沒有意義,她做了靜默者之儀,吻上他,決定用行動表明她與他是一體,她是他可以信任的盟友。
身體和心靈皆抵達空白的彼岸時,他接收到她的心意。
溫妮的威脅沒有效果,露西亞在周三收到喬治娅的回信,她隻說她們會見面,沒說什麼時候見面。
伊格内修斯回了一趟薩洛尼,還沒等他回來,就傳來科迪亞斯要與加斯科涅開戰的消息。因為加斯科涅在對魔法師問題上的消極态度和懸而未決的美利安河流域問題,還因為在畸形秀上發現一名新近失蹤的女性魔法師。
露西亞依舊忙着福利院和大學的工作,隻是從同事那裡聽說了這些事。大學工作結束後,她幫阿諾德整理好新一批的資料,阿諾德則先和糾纏着他問問題的男同學離開。
鎖好門,露西亞也把手揣進兜裡離開學校,一路上,許多學生和她友好地打招呼。
尼德蘭大學和誇梅斯大學不同。作為一所新興學校,它沒有老牌大學的曆史沉澱,但也因接受年輕事物而變得包容。和誇梅斯大學相比,出身平民的人變得更多,女性老師有七八位之多,但女學生依舊在少數。
這不僅是因為學校傳統,還是因為平民家無法為女孩負擔高昂的學費,而貴族家則期待女孩為家族帶去更高的利益。無論是哪個階層,對女孩而言,讀書所能獲得的東西是最少的。
想到這,溫妮對她的定義不攻自破,隻有真心熱愛知識的女人才會把大好青春浪費在大學裡。
穿過低矮的栅欄到拐角,她被攔住了。
他是一個無論是身高、長相還是年齡都與伊格内修斯十分相似的人。看起來,甚至比伊格内修斯的身形更高大。她記得他,在誇梅斯大學時,他們有過一面之緣。
“嗨,露西亞。”他牽起露西亞的手,露西亞趕忙抽離。
“閣下有何貴幹?”
他那雙紫色的瞳孔如同蛇,散發欲望的毒霧,也毫不隐藏語氣裡的輕蔑。“按照禮節,你應該先問我的名字和來曆。”
“您自顧自喊着我的名而非姓,我們很熟嗎?”露西亞皺皺眉頭,繞過他走開。
“露西亞,我想邀請你共進晚餐,不知道你是否可以賞光。”
“我沒空。”
她幾乎想要逃走,保持着穩定的步調,步子卻邁得很大。突然,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就好像因勞累過度産生了靈魂與身體的疏離感。在瞬間,經過一陣不明所以的顫動,靈魂被甩出體外,而身體自顧自移動。
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在他面前。
“内厄姆·坎貝爾,克倫威爾·坎貝爾之子。為了和你共進晚餐,我還翹掉了一整節課,你要知道那個老頭可不好惹。”他走進一步,貼着她說,“你不應該做出剛才那番輕率的舉動。”
露西亞屈膝行禮,“讓你感覺到被冒犯了真是不好意思,我道歉。但我今天真的很趕時間,失陪了。”
“趕着和伊格内修斯上床嗎?”
露西亞橫眉冷眼,大方承認道:“是的沒錯。我趕着回去和他一起吃晚餐,談話,然後睡覺。”
“你今天在學校也一直想着這些?”
“我知道在學校我要做什麼,在家我要做什麼。不像你滿腦子都是龌龊的勾當。”她冷冷地回答,聲音被步子甩到背後。
“回來!”
露西亞再次感覺到一陣靈魂的震顫,在某個瞬間,她的靈魂從體内抽離,等回過神來手已經攬上内厄姆。
内厄姆用陰謀得逞的語調說:“讓他等着吧,你也應該嘗嘗偷情的快感。”
他帶着露西亞上了一駕印着金雀花與蛇标志的馬車,露西亞不得不跟着他,問:“那是什麼?”
“什麼是什麼?”
“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内厄姆毫不在意地說。
露西亞生氣極了,可又不想在内厄姆面前表現。她向自己的内心強調,面對敵人必須冷靜,不能敗露急躁的情緒,否則敵人就會變得更難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