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還好嗎?”詩人問。
露西亞還沒從光怪陸離的夢裡清醒過來,“您是?”
“啊,這不重要,您還起得來嗎?” 他伸出手。
“當然。”露西亞撐着自己站起來,因為眩暈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腦袋。她的嗓子火辣辣地疼,聲音有氣無力,發出蛇一般的嘶嘶聲。
“我送您去醫院吧。”
“不,不用,我回旅館休息就好了。”露西亞兀自想要離開。
“那您住哪?”對方的神情十分關切,就好像是在關心落難的朋友。她實在無法拒絕對方的好意,說:“我在駐馬旅店居住。”
“啊,那太好了,我也住在那裡,我陪您回去吧。”
“多謝。”露西亞站直身體,和他同行。
和在海島時一樣。考慮到這具身體的适應性,露西亞覺得即使放着不管也沒事的。
現在她把目光聚焦于幫助自己的男人身上。對方戴着鳥羽裝飾的帽子,胸口綴滿層層疊疊的蕾絲,外披墨綠色披風。
又是加斯科涅人。說來加斯科涅真是奇怪,男人穿的衣服比女人還華麗鮮豔,活像自然界裡靓麗的雄鳥。
她不想要保持禮節,因而沒有詢問他的名字也不想說話。木讷地跟着他上馬車,等他問起時才說:“我叫露西亞·戴維德。”
與她的冷漠相比,他的姿态十分謙卑:“我是懷特·達勒。”
“懷特·達勒?”本來蔫蔫的露西亞此時提起精神,“是那位詩人嗎? ‘若沒有痛苦,靈魂便無以為繼’。”
“正是我。”他點點頭,“在離家鄉如此之遙遠的地方能見到您這樣美麗的小姐喜歡讀我的詩,是我莫大的榮幸。”
他難為情地皺起眉頭,說道:“據我所了解,科迪亞斯的取名方式和我們的不同,你們是姓氏在後面,美麗的戴維德小姐,可否允許我直呼你的名字呢?”
露西亞嗯了一聲,但說實話,她現在還有些沒有搞清楚狀況。
有了作家與讀者的這層關系,懷特放心地說:“我昨天剛到萊斯特諾。這還是我第一次踏上陌生的國土。”
“為什麼您會來這裡呢?”知道他就是自己喜歡的詩人後,露西亞也謹慎起來。她的聲音很虛弱,也許現在并不适合談話。
懷特搖搖頭,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我是沒有了故鄉的遊子,來到這裡是為了躲避現實的追尋。你呢?”
“我就是萊斯特諾人。能在故鄉遇見您,是我的榮幸。”她盡量把話說得清楚些。
懷特問她道:“剛才你說這是你的故鄉,可是你為什麼不住在家裡呢?”
露西亞說:“家是家,故鄉是故鄉。”
懷特長歎一口氣,對她的話感慨萬千,“是啊,正是因為回不去,所以才叫故鄉,才是一個永遠存在于記憶裡,越來越漂亮的地方。不過,你這樣年輕的小姐不應該如此愁苦,你還有着年輕的活力,無論何處都可以是故鄉。不如趁着春夏之交去做些什麼。”
“這種事情……到時候再說吧。”露西亞不想接話,春天确實是個萬物複蘇的美好季節,但她的過去永遠死在了春天。
回到旅店後,露西亞陷入斷續的夢魇。所夢見的依舊還是荒蕪的過去與望不到盡頭的未來。第三次蘇醒又沉沉睡去後,她才有了無夢的安眠。但這并不代表她可以沉溺在夢中逃避。望着花白的天花闆,露西亞感覺自己口渴,肚子裡爬滿苔藓,于是不得不爬起來,去餐廳吃點東西。
懷特也在餐廳,他正看着樓梯的方向,露西亞的眼神不可避免地和他碰撞在一起,于是隻能向他點點頭。這會她的狀态好些了,但還是難掩倦容,因此不太想和他交流,免得說錯什麼。
不過,如果是他要來打招呼,她也沒有辦法了。她剛落座,懷特就坐在她對面問:“露西亞,你好些了嗎?”
“休息一天,好多了。”
“我在等你下來,生病的時候應該多吃些東西。”
露西亞當然知道這點,隻是沒什麼胃口,“懷特先生呢,您吃過了嗎?”
“啊,我其實隻是在幹坐着等你。”懷特顯得又些局促,就像被發現了秘密一樣。
“那這餐我請了吧,就當是見面禮了。”露西亞隻點了豌豆牛肉番茄湯,就把菜單交給懷特。
懷特也沒吃太多,趁着等餐的間歇,露西亞倒是吃了幾顆有點酸的小柑橘開胃。
她害怕冷場,随口問懷特,“您是為了什麼離開故鄉的呢?”
“戰争,即将到來的戰争。”懷特說。
“戰争?”露西亞疑惑地重複。她裝作全然不了解時代的鞭痕,而事實上,她早就知道它會在這時打響。
對于她的不問政事,懷特沒有表現任何不滿,耐心地解釋起來,“科迪亞斯正在和加斯科涅争奪美利安河的控制權。因為科迪亞斯在美利安河的上遊建設工廠,導緻河水受到的污染嚴重。從去年開始,兩國就在不停談判,雖然戰争還沒有爆發,但按照現在的形勢,就要快了。實不相瞞,我的魔法師朋友們已經被召集前往邊境了。”
露西亞依舊有些呆滞,隻是接過他的話說:“美利安河?我記得,戴斯大師的墓就在美利安河旁邊。”
“是的。”
“希望戰争不要爆發,我怕他的甯靜被戰火打破。”她自己都覺得這番話可笑,就在五月初,她還支持着伊格内修斯的謀劃。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畢竟我也不想離開那個美麗的地方。”說着,懷特回憶起故鄉的一花一草。他告訴她,哪裡有藝術家長眠的地方,哪座山曾有詩人的琴弦震顫。
充滿感染力的聲調融化露西亞與世界薄薄的隔閡,她感到,自己似乎再次擁有了人性,那雙眼睛開始散發金屬器皿般的光澤。她兩手捧着茶杯,讓熱氣沖散腦袋裡殘留的冷漠,“有機會我也要去加斯科涅走一趟,呆上半年再離開……說不定,就像您所說,可以把它變成第二個故鄉呢?”
懷特連忙接話:“等局勢穩定後,我可以做你的向導。”
露西亞機械地歎息道,“産生詩的沃土不應該被戰争所污染。”
她覺得自己需要時間獨處以做思考。
懷特痛心地說:“我和你的想法一樣。對于把自己關在文字裡的人來說,戰争是社會的疾病,它包含的不僅是同類對同類的謀殺,還有玩弄權力之人對衆生的輕視。當号角吹響,就代表那些政治權謀者赢得了又一次勝利,把無辜的青年們送上斷頭台。戰争會把人最壞的一面體現出來,它讓一個又一個年輕人死去,讓處于其中的人變得麻木、絕望,在無望的等待中迎接死亡。”
“玩弄權力之人對衆生的輕視。”她重複這句話,想到格雷沙姆·所羅門和伊格内修斯·坎貝爾的對談。這時,他從沃森回來了嗎?見到滿地狼藉的家,皮姆變形的鳥籠,他會怎樣?這是命運對他的懲罰,還是一切選擇之使然?
“或許,在他們選擇走上這條路的時候,命運已經掌握了他們的籌碼。”她感到自己如此無力,如此渺小,發出的聲音已經再也無法傳到他的耳朵裡去。
“咳,還是不說這些了。”懷特說,“既然你的故鄉已經不在了,還會繼續留在萊斯特諾嗎?”
“我會在這裡停留半個月左右。”露西亞心不在焉。她想要在這裡等等泰勒的回信。家被奪走的憤怒和秘密被發現的心虛混雜在一起,她需要好好整理。
“那……露西亞願不願意陪我去散散心呢?我也想更多地接觸這個地方。”
“與您同行是我的榮幸。”露西亞挂上微笑。
“與你溝通也讓我很愉快。”
“今日就先到這裡吧。”露西亞撐着浮腫的眼皮說,“我還想要休息,我這樣,可不能當好的向導。”
她躲回自己的房間。所有的這些,她都沒有來得及整理,她想找書寫盒,然而書寫盒連同她最重要的皮姆一起被留在藍桉樹街,于是她又到街上去,買了許多東西回來。詩人此時正在樓下喝酒聊天,她遠遠向他點頭行禮,生怕他再拉着自己談話,匆匆上樓。
看着窗外晴朗的夜空,她又想起幾年前離家的那碗鼠尾草水。母親說,她離開家的時候喝了一碗鼠尾草,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家。她的家既不溫暖,也不明亮,她再也不想回到那裡去。到萊斯特諾做裁縫店學徒時,她給自己重新取了個名字,叫貝琳達。但她沒有姓,她想找個能給她姓的男人。菲利普·戴維德到她那裡定制衣服,她把衣服交給他時,他給了她玫瑰和書。
那時,貝琳達并不知道,4月23日恰巧是書與玫瑰的日子。所以,菲利普·戴維德教她識字,她覺得貝琳達後面跟着戴維德好聽,于是就成為了貝琳達·戴維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