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他呀。”露西亞點點頭。伊格内修斯看向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熾熱，讓她不敢正視，她希望他把這目光分給别人些。

“我最近在和他寫信交流學前教育的事情。”她說。

“看起來你重建了自己的事業。”

“我不可能一直沉寂下去。我也還在寫作，但沒有投稿了。”

“為什麼不繼續呢？《匿名來信》已經重辦好幾年，還沒有收到過真正的F投來的稿件。”

“嗯……有時候，專心寫一部作品是需要心無旁骛的。”她仍在修改那篇海島上的故事。

“我恰巧有本精裝版的《飛躍群山之路》，戴維德大作家樂意幫我在扉頁上簽名嗎？我已經拿到過本書女主人公的簽名了，作家的也需要。”

露西亞冷淡地說：“我才不是什麼大作家。那本書的成功多虧瑪蒂爾達。”

“我沒興趣聽文學家們自謙，還是和我說說這七年來的近況，如何？”

“那就不是近況了。”盡管這樣說，露西亞還是緩慢地講述起自己這些年所做的事，不忘提及瑪蒂爾達。伊格内修斯并不插嘴也不問起那些籠統事件背後更多的故事，用溫柔而審慎的目光注視她，她要溺死在紫羅蘭色的海洋裡，可也注意到他的眼睛無法被光照進。

露西亞回想起，有段時間瑪蒂爾達的眼睛也是深沉的，現在，他眼睛的顔色和她的類似，叫她分不清凝望自己的是佩雷格林娜還是伊格内修斯。

在她講述完後，伊格内修斯強硬地說：“那現在，你該和我回去了。”

露西亞放下杯子，“回去？回到哪裡去，我已經是瑞恩斯特的公民了。”

“回我這來，由你找喜歡的地方住，你喜歡哪裡我們就住哪裡。”

“你又要把我關起來嗎？”

“不，我說了，我們會結婚，然後……”

露西亞接過他的話，“去旅行，去走曾經走過的路，重新愛上你。但對我而言又些回憶還是就放在那裡比較好，一個人回味比兩個人共享舒服得多。”

“我恰巧就是靠着那些回憶來到這裡的。和你相信自己一樣，我也相信我自己。”

“但你不夠坦誠。”露西亞顯得失望，“你挑起了話題，卻不願和我說起你的經曆。”

“你想聽什麼呢？”

“分别後的全部。”

“我沒法講述。”

露西亞搖搖頭，她不會再讓他以這種借口躲避了。她把皮姆放出來，坐在他身邊，摘下手套，扣住他的手。

他連忙躲開，同樣把手套摘下，才與她緊握。

事實上，她不确定能否成功，以往都是他帶着她在意識的河流裡遊走，她看了眼皮姆，後者沒明白她的意思，還在梳理羽毛。

她隻好戳戳它，“你别忘了。”

“沒有它也可以，如果是你的話。”

“不，它畢竟也是從海島上過來的，能确保你不對我說謊。”

“心不會說謊。”

“但你會。”露西亞固執地說。她看着他的眼睛，随後抵住他的額頭。在閉上眼睛的瞬間，她跌進的是層出不窮的樓梯，它們從漆黑的海上升起，像高牆層層攀升，幾乎遮住天幕。

她又看見高牆上怪物的投影，它正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她靠近。但這次，她已經明白投影是什麼，因此不再恐懼，走到高牆旁，撫摸扭曲而痛苦的影子，并做好準備轉身。

一個拖着鐵鍊的怪物，看不出人形卻用人的姿态行走，它變化着，時而有蜘蛛的複眼，時而有鹿的角，時而谵妄，時而冷靜，露西亞覺得，比起它，自己更像一個虛影，無論它怎麼向前，怎麼朝她伸出越來越多的手，都無法接近她。

她驚醒過來。

“失敗了？”伊格内修斯問。

“你什麼都感覺不到嗎？”她的淚水在不停往下流。

“我要有什麼感覺？”他依舊閉着眼。

皮姆張開翅膀，示意他們聯合雙手，并站在垂落在雙方膝蓋之間的手上。

借由時鐘神殿與生靈神殿的力量，露西亞再次沉入意識，回到怪物的前方。她向它走過去，随着距離的拉近，它越發高大。

它的動作行為混亂，仿佛有八張重疊在一起的面孔，憤怒與平靜交織，理性疊在痛苦上。

“肋骨”。若它還存在“肋骨”的話，“肋骨”被整個翻出來，像展翅的鷹，卻無法使它脫離重力。如果隻是漆黑的虛影，露西亞不會覺得它面目可憎，但它偏偏有人的截面，肉的組織，它身上的肉毫無節奏與規律地跳動，看起來隻是被電擊的死物。

秩序在它身上支離破碎，若奧格斯特大人的身體是無序之畸形的典範，那麼伊格内修斯·坎貝爾的靈魂則是秩序分崩離析的側重。

它隻是機械地前進，一隻從未變化過的眼睛注視着前方的虛無，指向露西亞·戴維德，指向她背後的生靈神殿與時鐘神殿。

随着她的移動，樓梯的帷幕落下，時鐘神殿上方的十二顆星辰顯現，樹枝與藤蔓慢慢向前延伸，和怪物的血肉筋骨纏繞，怪物伸出七雙手，不斷試圖接近她，又被藤蔓阻絕在外。

于是她主動拉住它伸來的手，這時才發現它相當龐大，她舒展手指，也隻能貼到手掌上。

痛苦那麼浩蕩，秩序的觸感微乎其微。她用食指做筆，在上面寫下秩序與光明，血肉因她的撫摸而跳動，它終于感受到她的存在，不再向着虛無摸索。更多的手落在她的臉上、身上、手上、腳上，像盲人那樣撫摸她。肉塊變化重組成各種形狀，以最大限度感受她的身體。

她身上布滿從肉塊裂縫處流出的血液與黑泥，仿佛也成為怪物，但和它不同，她是帶着時鐘神殿與生靈神殿的意志來的。

她伸出雙臂擁抱怪物，随着和它的融合，看見它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