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浔之先是無語,随即想到以後不會跟雲知微有什麼交集,于是将這事抛到腦後。
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供桌上的那盞黑漆漆的命燈,問萬悟常:“宗主為何要營造我已死的假象?”
那盞命燈,并非他本人的。
萬悟常一揮手,祠堂内的靈力如水波一般快速流動起來,一眨眼編織成一張靜音靈罩,将兩人罩住,形成一個封閉的談話空間。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拍了拍裴浔之的肩膀,恭賀自己這位曠世奇才的弟子:“浔之,做得不錯。你如今才十六,卻已晉入絕聖境,便是帝主本人,也是弱冠之年才晉入的。”
裴浔之不僅沒有歡喜,反倒一臉恥辱,語氣裡滿是自我嘲諷:“宗主謬贊了,我帝王骨被奪走,實在無用,斷不敢同帝主他老人家比。況且,這本也沒什麼,裴氏族中也曾有人于十六晉入絕聖。”
聞言,萬悟常眉心一動,一絲怅惘于眸中一閃而過,喃喃道:“裴見霜啊,可惜了。”
聽萬悟常直言不諱地說出這個名字,裴浔之微微凝眉。
神都裴氏,在他之前也曾出過一個驚才絕豔的人物,名喚裴見霜。
也是十六晉入絕聖境,并于帝主試煉中拿到九州帝王印,是當之無愧的九州第一人。
可惜,後來與天外妖域的妖勾結,使神都蒙羞;神都将其從裴氏族譜中除名,不允許任何人再提起“裴見霜”三個字。
“此人與妖域勾結謀害九州,咎由自取,沒什麼好可惜的。”裴浔之毫不同情道。
此乃神都内務,萬悟常身為外人,不便多作評論,于是将話題轉到正事上:“說你的事吧。我趕到蔚州郊外時,為你護法的六位長老已死,好在你并無大礙。”
“但是,除了你們七人之外,地上還有這些東西……”
萬悟常一邊說,一邊從靈戒中摸出一塊晶瑩剔透的輕薄水晶片,上面拓印着他當時看見的場景。
一間三面寬的房間裡,裴浔之和六位長老渾身浴血,躺在地上。
除他們七人以外,還有數十具屍體。
而萬悟常之所以稱呼這些屍體為“東西”,是因為他們同崔九斯一樣,身上各處長出了妖物的肢體:耳朵裡長出尖而長的鳥喙、頭頂冒出粗大蓬松的熊尾、眼角伸出柔軟的螞蟻觸角……
完全不同的物種被強行拼湊在一起,十分詭異,看得人毛骨悚然。
裴浔之視線一一掃過那些屍體,并在他們的眼睛上稍作停留,然後問萬悟常:“宗主可曾檢查過這些妖物?可有碧瞳?”
萬悟常聽到“碧瞳”二字,微不可察地愣了一下,旋即搖頭否認:“沒有。怎麼了?”
“我昏迷時,見過一雙碧瞳。”裴浔之回憶道。
九州人的瞳仁,或玄或棕,隻有天外妖域的妖或是九州的妖靈,才會有這種奇異豔麗的色彩。
他清楚地記得,在被割帝王骨時,他被痛醒,恰好對上一雙碧瞳。
它們威壓感十足,其中彌漫的殺意讓裴浔之都覺得心驚;料想是一隻十分厲害的妖,妖力大抵到了“末、輔、惡、絕”中的“絕”,相當于九州修士的絕聖境。
“看來是逃走了,若能抓到,或可查明仙庭那些狗究竟在搞什麼鬼。”裴浔之惋惜道。
他直接認定這是仙庭陸氏的手筆,萬悟常沒有反駁。
理論上,仙庭陸氏和玉京崔氏,都有動機。
他們都想要九州帝印,隻要裴浔之一死,就會少一個強有力的競争對手。
但是,玉京崔氏勢微,族中青黃不接,并沒有拿得出手能去争奪帝印的修士。
就算殺了裴浔之,仙庭也還有一個據說能與裴浔之匹敵的陸玉珩;所以,誅殺裴浔之,對玉京來說,風險高收益小,不劃算。
而風險低收益高的法子,是坐山觀虎鬥。
因此,近百年,玉京兩耳不聞九州事,集中精力一心培養族中精銳,盡力維持搖搖欲墜的三大世家之名,好苟到另外兩家兩敗俱傷之日,坐收漁翁之利。
所以,對裴浔之下手,有動機且财力實力兼備的,隻能是仙庭陸氏。
可仙庭又不敢明面上與神都撕破臉皮,從而導緻兩家直接開戰,于是隻能在背地裡使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裴浔之甚至懷疑,“一步登天”一事也是他們搞出來的。不然,為何恰好在他絕聖渡劫快到時,突然冒出個“一步登天”?
當時,他知道自己絕聖渡劫快來後,本不打算下山做任務了;但“一步登天”用了妖血,事關妖域,他不得不去。
這不就是在故意引他離開天墟宗,方便動手麼?
萬悟常摸了一把白色胡須,問裴浔之:“你可知對方是怎麼對你動的手?”
裴浔之一邊回憶,一邊思索。
一開始,他們調查到的是,一步登天的源頭是蔚州的濟世堂,于是這才有了去蔚州的任務。
剛到蔚州郊外,尚未進城,裴浔之的絕聖渡劫就來了。
于是,裴浔之進入渡劫芥子中,同他一道下山的六位長老,在芥子外結下護法大陣,防止外界幹擾。
一切都很順利,裴浔之扛過了天降雷劫,成功晉入絕聖境。
他還記得,剛出芥子時,一位叫譚峥嵘的長老滿臉激動地抱住他大吼一聲“太好了!”。
接下來,他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回憶到這裡,裴浔之的思路逐漸清晰起來,一字一句道:“挖我帝王骨的,是那六位長老之一。”
按常理來講,既已是絕聖境,又怎會被人将帝王骨奪了去?
這其中的關竅在于,成功晉入絕聖境後,人會有一個彈指瞬間處于混沌期:意識模糊,四肢無法動彈,宛若初生稚子。
所以,定是某位長老抓住這個時機,對他下手了。
萬悟常問:“是誰?”
裴浔之毫不猶豫:“譚峥嵘,我脫離芥子後,他是第一個接近我的。”
“他定是趁機給我下了迷藥,然後殺了另外五名長老,再挖出我的帝王骨。”
萬悟常颔首:“在理,不過此人已死,口無對證,倒是讓仙庭僥幸逃過。”
若有真憑實據,神都裴氏得知,必定會找仙庭讨要公道,在帝印尚未認主之前,兩大世家就開戰,九州必亂。
“我更好奇的是,是誰出手救了你?”
聞言,裴浔之一愣:“不是宗主您?”
萬悟常搖頭:“不是我。”
他腦子裡劃過裴浔之說的“碧瞳”,心裡想:難不成,是那位?
與此同時,裴浔之在記憶裡捕捉到一個東西:無回劍的氣息。
當時,他明明動彈不得,無法使用無回劍,氣息何來?
難不成,是他?
兩人心裡有了猜測,但都選擇保持沉默。
大緻理清了來龍去脈,對于一時想不到答案且無害的事,裴浔之選擇暫且放到腦後。
他對萬悟常道:“宗主,我要去尋帝王骨。”
萬悟常奇道:“去何處尋?你感應到了?”
帝王骨是無法被銷毀的,一定還在;而若它尚在九州,裴浔之便能感應到它。
裴浔之搖搖頭:“我醒來後試過,感應不到,隻能說明,它如今不在九州,在妖域。”
萬悟常似乎反對他去妖域,沉吟片刻,緩和道:“浔之,你有兩條路……”
“不,隻有一條路。”裴浔之不怎麼禮貌地打斷萬悟常,語氣堅定,“去昆吾山,入妖域,在明年帝主試煉前,把帝王骨找回來。”
萬悟常摸了摸胡子,輕歎一口氣:“帝王骨雖人人向往,但不見得是個好東西;它既是帝主饋贈,也是掣肘……我建議,你從三境開始修煉;于你而言,這并不算難事。”
裴浔之态度更加堅決了:“不行,來不及參加帝主試煉。”
“在裴氏,隻有我能拿到九州帝印。”
“何必把自己逼這麼緊?”萬悟常無奈,哭笑不得,似乎不大理解年輕人的執拗,“你們裴氏族中,不還有你兄長嗎?”
“他?我算過,他得再修個百八十年的才行,裴氏等不起。”裴浔之回答。
他語氣認真,沒有半點鄙視之意,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但旁人聽上去,隻覺得欠揍。
萬悟常胡子一抖,心想:你兄長居然沒有對你痛下殺手真是算他脾氣好。
他知道犟不過裴浔之,于是不再勸他。
“那可要告知神都?你如今孤身下山,若是仙庭和玉京知道你還活着,定會痛下殺手。不如讓神都暗中派人保護你。”
裴浔之搖頭拒絕:“不必。”
裴氏族内并不幹淨,若是消息傳到神都,被派出的不僅僅是保護他的人,還會有殺手。
萬悟常似是了解神都的情況,沒有多問,允了裴浔之:“行,三日後有一支隊伍去蔚州清妖氣,你且同去罷。”
這種由内門弟子組成的低級修行隊伍,基本每隔七日就會有一支從天墟宗出發,遍布在九州各地執行一些沒什麼難度的任務,沒人會注意。
談話結束,靜音罩無聲消彌。
萬悟常想了又想,不放心地補了一句:“給你一百日。若一百日内拿不到,就回宗門來;你若不回來,我可就親自來拿人了。”?
裴浔之走到祠堂門邊,推開門,手扶門框一笑:“謝宗主厚愛。”
他轉頭,出門,留給萬悟常一個絕不回頭的背影:“若拿不回帝王骨,就當裴浔之死在妖域了。”
是的,他必須拿回帝王骨,穩坐絕聖境,拿到九州帝印,讓神都裴氏一統九州!
曾許帝王志,九州第一流。
少年揮揮手,背脊孤決如劍,渾身散發出一股拿不到九州帝印就去死的狠倔桀骜勁兒,一眨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