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不敢縮着脖子,咽了一口口水,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氣,顫顫巍巍道:“那,那要不就開慢一點?”
崔九蘿語氣平靜而不容置疑地拒絕:“不行,任務急,等不了。”
她的言下之意很明确:目前飛鸢上人太多了,得下去一些人。而飛鸢是雲知微弄壞的,自然該他們外門的人下去。作為外門的領隊,羅不敢應當識相點,主動提出來,這樣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羅不敢為難地撓了撓頭。
如果不坐飛鸢,就隻能采用其他方式。
從前有一次,他就走的水路,路途颠簸不說,還會比飛鸢多花好幾日;而修士們通過任務來賺取靈石和精進修為,自然不願意在路途上花費太多時間。
他不确定其他同門是怎麼想的,不敢擅作主張。
“這還不簡單麼?誰惹的事誰麻溜地滾下去!”崔九斯大聲嚷嚷,目光在人群中有目标地遊蕩,“雲知微,說你呢!……哎?人呢?雲知微人呢?!”
他原地轉了一圈,沒尋到那抹熟悉的嫩鵝黃,倒是看見紫藤正提着裙裾攀上鸢舷,然後順着軟梯往下爬。
崔九斯一個跨步來到鸢舷旁,探頭往下一看,登時啞火。
雲知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去了。
她十分乖巧地背着手,兩腳并攏站得筆直,腳尖不好意思地翹起來;擡起頭,兩顆黑葡萄似的眼睛水汪汪地眨巴兩下,擺出一副“我錯了我已經下來了應該就不用我賠了吧”帶點試探的認錯表情,其中又夾雜着一點點“二十萬靈石一艘啊怎麼這麼容易被我弄壞了退一步說這個飛鸢它自己真的沒有問題嗎”的不服氣。
像他小時候養過的那隻咬壞他一個珍貴法器然後躲在角落裡一臉“雖然是我幹的但是既然這麼貴誰讓你亂放啊”的心虛小狗。
紫藤快手快腳地爬下去後,緊緊挨着雲知微。倆人一起肩并肩站得筆筆直直,像土裡突然冒出兩根竹子似的。
崔九斯悻悻一轉頭,還沒張嘴,就接收到一衆外門弟子齊刷刷投來的無聲譴責目光:你責怪她幹什麼?!明明是你先挑的事兒!退一萬步說也是飛鸢的問題啊怎麼能怪微微?!
“那什麼——”崔九斯清了清嗓子,底氣不足地指着那一圈外門弟子,虛張聲勢地威脅他們,“你們外門的,識相就滾下去,一個也别留!你們若不想下去的話就來本少爺面前說些好話,本少爺就……哎?哎!哎?!你們……!”
以羅不敢為首,十幾個外門弟子默默排起隊,一個接一個毫不留戀地滑下軟梯。
眨眼之間,飛鸢就空了一半,禦鸢師搓了搓手:“咳,那個,夠了夠了,倒也不用都下……”
崔九斯不相信所有外門弟子都這般偏袒雲知微,視線不甘心地一掃,于是精準地逮住原地不動的裴浔之。
軟梯挂在飛鸢頭部,而他站在飛鸢尾部,看上去沒有要下飛鸢的打算。
崔九斯仿佛抓住一根能挽救他所剩不多面子的救命稻草,忙不疊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裴浔之,頤指氣使道:“那誰,裴濯是吧,你若是想留在飛鸢上,本少爺可以大發慈悲,允許你……你去哪兒?!”
裴浔之單手撐住鸢舷,一個漂亮利落的翻身直接跳下去,落地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不了,跟蠢貨坐一塊我怕被傳染。”
崔九斯在飛鸢上暴跳如雷:“姓裴的你大爺的你罵誰呢!”
裴浔之走到雲知微身邊,雙手抱臂,站定,慢悠悠地回答崔九斯:“誰問罵誰啊。”
在禦鸢師擔憂的目光中,崔九斯抓住鸢舷上的扶手猛搖:“都滾都滾!不愛坐飛鸢那你們走路坐馬車坐船去吧!吃滿嘴的灰!累死你們!我呸!”
他越罵越激動,不顧周圍同門的阻攔,突然跨坐在扶手上,指着地上那似笑非笑的黑衣少年怒罵。
“你這三境廢物,本少爺不稀得與你們這些外門廢物為伍!本少爺要打死……”
崔九蘿走過來,聲音平和:“好了九斯。”
崔九斯一揮袖:“阿姐你别勸我!本少爺要打死這個……啊啊啊啊!”
崔九蘿不容分說,一腳将崔九斯踹了下去。
崔九斯重重摔落在地,慘叫一聲,眼冒金星,艱難起身擡頭,望向飛鸢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一臉難以置信又委屈:“阿,阿姐……?“
崔九蘿居曲指在鸢舷上輕叩一聲,聲音平緩地滑落下來:“看看名冊。”
然後對旁邊一臉震驚的禦鸢師一點頭:“走吧,不能再耽誤了。”
飛鸢雙翼震動,拔地而起,朝着北邊的蔚州而去,很快消失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中。
崔九斯一臉怨念且茫然,從靈戒中快速扒拉出那卷名冊,打開,找到自己的名字,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
原來,此次下山任務,他被劃到了羅不敢的隊伍裡,要與這些他瞧不上的外門廢物們為伍。
“……靠”
雲知微好奇地挪過來,探頭一看名冊,拍了拍神情恍惚的崔九斯,補刀提問:“九師兄,你這是被崔師姐抛棄了嗎?”
悲痛欲絕羞憤難當之際,崔九斯察覺到懷裡的孤山鏡震動了一下。
他摸出孤山鏡,避開雲知微的視線,低頭一看,崔九蘿連着發來一條消息:“盯着裴濯。”
緊接着,又發來第二條:“還有雲知微。”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盯着這倆人,但原本生無可戀的崔九斯登時重新振作了。阿姐才沒有抛棄他呢!他是有任務在身的!
他收了孤山鏡,一骨碌爬起來,瞪了一眼雲知微,一臉高深莫測地揮揮手:“你懂什麼!去去去,一邊去。”
走了幾步,他腦子裡突然閃過雲知微方才提到的“崔師姐”,于是醍醐灌頂地一跺腳,轉頭怒斥:“雲知微我終于發現了!本少爺姓崔不姓九!你明明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
仙庭,位于九州東部,是陸氏本家的聚居地。
上萬條大小湖泊縱橫交錯,形成仙庭的天然屏障;建築大多依水而建,橋梁水榭、亭台樓閣皆掩映在水汽氤氲中,宛若仙境。
位于仙庭中心的一個水榭内,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弱冠青年分坐棋盤兩邊,一隻雪白的小狐狸趴在那青年腳邊呼呼大睡。
中年男子身着绀藍長袍,胸口是陸氏的飛魚水波紋刺繡;他食指和中指拈着一顆黑子,半懸在空中。
他沒有看棋盤,也沒有看對面的弱冠青年,而是凝眉看向旁邊的婦人,目光沉穩而銳利,嘴角緊抿,表情沒有任何起伏,但自帶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氣場。
他便是如今陸氏的家主,陸鳴琅。
被他直視的這位婦人,正高高揚手,朝湖水裡灑了一把魚糧,慢條斯理地用錦帕擦手:“那裴浔之死了,就沒人和珩兒搶帝印了不是?兄長若覺得我有錯,還請細說。”
她是陸鳴琅的妹妹,陸嫣然;口中的“珩兒”,是她的親生兒子陸玉珩,也就是眼前正同陸鳴琅對弈的弱冠青年。
陸鳴琅語氣沉沉道:“嫣然,我同你說過多少次了,晉入絕聖境,隻是有了可以參加帝主試煉的資格,并不意味一定能拿到九州帝印。”
陸嫣然饒有興緻地欣賞着湖中争奪魚糧的金魚群,不以為意地回答:“我知道啊,那又如何?反正珩兒少了一個競争對手,不是更好嗎?”
啪嗒——
陸鳴琅将手中黑子重重摁在棋盤上,視線仍舊釘在陸嫣然身上,眉頭緊擰。
“裴浔之就算成功晉入絕聖境,也斷然熬不過帝主試煉,是拿不到九州帝印的。實話告訴你,我已有萬全之策,帝印一定是珩兒的,是咱們仙庭的。”
說着說着,陸鳴琅的語氣不自覺地加重。
“但是,倘若讓神都知曉是你對裴浔之下的手,他們必定會對我仙庭開戰,最終兩敗俱傷,讓那半死不活的玉京坐收漁翁之利!”
“再者,你暗中使這些陰私手段,若有一日不慎暴露,九州皆知,而到時珩兒已是帝主,你讓他如何服衆?如何自處?我仙庭的臉面往哪擱?”
陸玉珩腳邊的那隻雪狐被陸鳴琅吵醒,神色迷離地睜開眼睛,慵懶地伸了一個懶腰,用頭去蹭陸玉珩的小腿。
畢竟是家主,陸嫣然到底是有些生畏,稍微直了直身子,暫時不忙活喂魚了,不服氣地解釋道:“兄長,這些道理我自然知曉,所以我是營造裴浔之渡劫失敗而死的假象,沒人能知道同我們仙庭有關。神都那群老古闆再生氣,也賴不到咱們頭上。”
陸鳴琅摁了摁突突直跳的額角:“你确定你都處理好了?沒給仙庭留下把柄?”
陸嫣然捏着錦帕的手指一緊,然後松開,整個人不太自然地換了一個坐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