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漂亮的一場戲,也沒有人想看兩個捧角出演,這時再要臨場改什麼當然是來不及的。
雞蛋殼碎開在紅絨長毯的邊沿,爛菜葉子在空中劃了道長弧。
象姑館裡有幾個老人從裡間冒了出來,高聲嚷着不準在曲樂開幕後賣白菜。
對面樓上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臉色肉眼可見地變黑。
好在戲台層層疊疊地用小木條支高,又是落在二樓,才免去了濺上殼碎之後的蛋清蛋黃。
三十七個舞伎挪着小步到兩側,輕輕哼出“春日宴”的前曲。
後景上的大布被人扯動着翻滾,深淺不一的湛藍色也就像海潮一樣來去。
有人很快地替季長橋披上一件墨色的破風大氅,周梨吐了吐舌頭,退到邊上朝他眨眼睛。
演到這個時候,就算是滿場的倒喝彩,也下不了台了。
季長橋無計可施,隻能一揮長袍,頓了頓開口:
“春日宴,年年柳色,今日見。”
他說話時的聲音常常是冷肅沉凝的,像在深海裡擲進去的一塊石頭,一直一直往下沉。
此時開口的淺唱卻又是高揚的,唱出年少者的華章和流韻,一如碧空如洗的春天,飄滿如花如錦的手帕。
“就是小孩嘛,裝什麼大人。”周梨在台側踢着腳嘀咕了一句。
樓對面的老婦人向台側背後的年輕女孩使了個眼色,女孩點點頭,拉下帷幕旁邊一根細繩,“轟隆隆”一陣巨響,方台兩側的木杆欄竟一個接一個地傾倒下去。
木屑卷起塵灰撲到周梨的臉上,害她手忙腳亂地揮了揮鼻子,客人們顯然也吓了一跳,倉皇間擁擠着往後退。
所有的窗格都開了,晚風冷冷地灌進來。
聲響緩緩停息後,才見原來的方台已然成了一座長圓的鼓狀,鼓面四周用紅絨毯裹住,上頭繪着極為精細的揮刀小人,演了一出“刀馬旦”,木屑都被框在提前放好的長圍中,隔開台上小唱和客人們的間距,也将雞蛋殼和爛菜葉子一并掃空了。
館裡早在大半年前就想着改一改登台的整飾,本是請陳當當來起個噱頭,如今倒巧替季長橋推了一把火。
“笑,秦樓高懸月,女兒眉黛淺淺。”
“長音疊,舞旋箫聲連,才見裙角翩翩。”
歌謠随着舞伎們的伴樂在房梁間回蕩,聲聲清朗,悠悠從窗格間蕩出去,融在月色裡。
這麼一大出陣仗居然半點兒沒攪和季長橋的戲演,客人們驚惶一陣,忽地落進他清越的聲音裡,皆是一怔,尚未落平的灰屑裡看他凝視窗外燈火,像是猛地将他的身長托高幾寸,客人們沒有退出樓外,反而往前擠了擠。
這曲“春日宴”在畫冊中其實是一個女孩子唱的歌,季長橋最開始聽的時候壓根不知道這些詞寫的是什麼意思,隻知道那個拍着他後背哄睡的女人每次唱這首歌,聲音都像小鹿躍溪般欣悅,季長橋問她為什麼高興,她說等你有一天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後來他長大了,終于明白這首歌謠其實是一個男孩寫給女孩的歌,想必女孩每次唱這首歌的時候想的都是兩人相偎的夜色。
他将這首歌謠寫進星星花裡,化名“公輸雲”,歌謠旁畫的是兩個依稀相疊的身影在高閣外倚欄觀月,這一幕常常被看書的男孩女孩們盛贊,說早在楔子的開頭,公輸雲就畫出了帝王和王後攜手的終局。
實際上那對影子畫的是侍女和侍從,他的生母死在了宮牆柳外,侍從了無音訊。
“燈夜共約,追影,低聲念。”
“盼,年年今夜。”
聲音停落在這裡,樓下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更多了,刹那間隻聽見晚風吹打窗扇的嗡響,人們腳尖抵着腳背,仰頭望向站在碩大紅鼓上的大男孩,都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片刻的靜寂後,是蜂鳴般的呼哨聲和喝彩,賣薯餅的女孩将自己的束發用的青帶解下來往季長橋身上丢去,長發絲絲縷縷的散開,被晚風拂起。
更多的手帕香巾和花飾扔在半空中,被晚風吹得打了個旋兒,再緩緩飄落在高台上。
“木頭!”
“木頭!”
“木頭!”
嘶啞的号咷裡整齊地喊出陳當當的花名,歌聲落穩之後,客人們再沒有理由懷疑狐狸面具底下的男孩到底是誰,除了“木頭”,誰還值得這樣的歡呼?
周梨一手端着一杯小酒,撞到季長橋肩膀上,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邊:
“渴了麼?老闆娘送的酒。”
季長橋有些不快地接過酒杯,臉上并沒有什麼喜色。
數不清的紅豆忽然從底下抛了上來,嘩啦啦地,像落着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周梨咂咂舌,将杯中小酒一飲而盡,等季長橋也喝完了,才告訴他:
“這時候你要是将面具摘下來,指不定風頭還要勝過當當,花名想好了嗎?是不是叫石頭?”
四處是蓋過耳朵底的震鳴,季長橋有些不太能聽清,轉過身去要問周梨說了些什麼,才挪着腳動了一步,卻看見身側的女孩就那麼直愣愣地在長台上倒了下去。
他伸手想托住周梨,自己竟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