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喝?”老闆娘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提來的空碗,取笑道:“難得有占便宜的時候,小果兒你卻要大發善心放過宋二公子,要是你二姐喝也就罷了,你來喝,恐怕喝不了兩三口就要倒下了吧?”
“少瞧不起人了,今日我偏要喝得比我二姐還多!”周梨嚷着,搶過老闆娘手中得長木鬥,先給自己滿了一碗,拉着三娘靠小桌旁坐下。
三娘尚未見過她提酒的樣子,看這架勢倒像是要去什麼沙場戰場沖鋒的大頭兵,勢有一種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派。
她沒有見過周梨喝酒的樣子,也就不知道這女孩的酒量實在小得比指甲蓋還不如,曾有幾次周梨信了老錢說的話,說這酒量是靠酒水灌出來的,喝得越多,醉的時候就越少。
周梨總想着要把小麻村埋下的那壇酒取了回來和陳崔喝,心道自己酒量這般不堪一擊,到時候喝不了幾杯就要倒了,便每日往這小酒館裡跑,立誓要在來年開春的時候把自己的酒量練得喝倒老錢,喝倒二姐,再喝倒老闆娘。
結果這三人她一個也沒見着,皆因每次喝不了幾口眼中就開始泛着朦胧的重影,幾次三番都撐不下而醉倒伏在小桌上,呼呼大睡流口水。
而鮮少的一次,她強撐着自己的眼皮從小凳上站起來,老闆娘正驚奇,或許這女孩的酒量真給練出來了,卻見她搶了隔壁桌女孩的琵琶,非說那是什麼福瑞酒樓剛出鍋的琵琶腿,抱着就是一頓亂啃,啃得兩面花梨木都是她參差不齊的齒痕,空腔上的薄木闆還被咬下來一大塊。
彈琵琶祝酒的女孩當日就黑了臉,甩袖出門,即使周梨酒醒以後賠了自己大半年的例錢,仍是不解女孩的氣,撂下狠話給老闆娘,說有周梨進酒館的一日,她就絕不會在酒館中彈一曲琵琶。
這不,周梨剛把自己盛滿酒的碗放下,宋二公子那頭伴曲的女孩又一甩袖子,狠狠從背後瞪了周梨一眼,一言不發地收拾自己的弦木離開。
曲聲驟停,屋裡幾個客人順着女孩的眼睛也朝周梨的背影看去,一刹那間,笑聲更大了,紛紛圍坐到兩人這一方小桌旁邊來。
宋二公子提了酒,朝她這桌上缺了口的酒碗一碰,自己先一幹而盡,笑道:
“我說是誰,原來是小周姑娘,今日倒比往日更可憐了,怎麼喝酒提來的碗都是破的?”
“小果兒,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早早地答應了宋二公子的求親,今日早當上宋府夫人了,要什麼碗沒有?”旁人笑着向周梨舉酒,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現在後悔還做不做數?”周梨轉頭回來,見宋二公子怔了一瞬,才得逞般笑道:“騙你玩的,一隻酒碗就想讓我改叫了姓宋,未免有點兒太便宜了。”
“你若反悔了——”
“今日你怎麼來?福瑞酒樓的夥計沒給你留雅座?”周梨擺擺手,打斷了宋二公子的話。
宋二公子還沒張口,身旁的三娘先搖着扇子告訴她:
“你是說挂金匾的那樓?早關門數日了,你不知道麼?”
“關門?”周梨也是一怔,道:“福瑞酒樓的旗子從來天黑也不摘下的,為什麼關門?”
“還能為什麼,說是酒樓裡所有的夥計都得了秋疫,東家上哪兒找這麼多人去,索性關門歇業了,可愁得這些少爺公子們沒地兒花銀子了,你瞧,每日都有人來這兒請酒喝。”三娘搖着扇子看向宋二公子笑。
宋二公子向她一拱手,道:
“大娘說得——”
“叫誰大娘!你全家都是大娘!”三娘眼睛一瞪,差點蹦起來,要不是周梨眼疾手快按住了她的右腿,一隻繡花鞋少不得就要往宋二公子胸口上踹。
“……是,這位……這位姐姐說得是,”宋二公子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心有餘悸,道:“醉仙樓和福瑞酒樓都摘了旗子,金雀池裡中了秋疫的人越來越多,好幾處地方都吃不着飯,沒辦法,隻能往你的梨花巷裡來。”
“聽起來像是委屈你了。”
“我哪敢,”宋二公子笑笑,道:“如今上京城中門市蕭索,隻有這些酒館裡夜夜笙箫,每日回府見到的都是趙管事一副低頭喪腦的臉,像是天要塌下來了,不過一場秋疫,能稱霸到幾時?倒令本公子想在這裡打個鋪蓋睡上幾覺,都說酒能驅病,說不定一覺醒來,什麼疫啊病的全沒了。”
說罷,宋二公子就招呼着身邊的人要把幾張小方桌拼起來,還差了人回去拿被褥,說今後就在這些桌子上打眠。
秋寒夜露,外面天色越發暗了,屋裡卻都是熱熱鬧鬧的,有人抱着剛烤得冒氣的芋頭土豆紅薯,問周梨要挑哪一個,話還沒說完,被三娘用自己的衣裙全兜了過來,說這點兒東西還不夠塞牙縫的,挑什麼挑。
芋頭薄薄的皮殼從三娘的指甲尖上滾了一圈脫落,露出裡面灰白色的薯肉,三娘往上頭吹了吹氣,一口咬掉一大半,舉着另一半的薯肉假模假樣地朝周梨遞過去,含糊不清問道:
“你吃不吃?”
周梨卻沒回話,眼神飄向了三娘的後背。
三娘這才驚覺咬下一口芋頭的時間,不大的屋子居然登時安靜了,死死盯着三娘的後背,好像這剛搶過來的芋頭下了什麼鶴頂紅或者斷腸草,讓她招來地府的黑白無常。
腳步聲輕輕地響在後背。
三娘這下連芋頭肉也不敢咬了,微微張着雙唇,緩緩将頭轉過去。
身後一個滿身墨色的清瘦女人提了一管竹筒放在老闆娘面前,又摸了幾個銅闆出來。
不用她說話,老闆娘自然提了竹筒要去打酒,本要像告訴其他客人一樣告訴她,今日這酒不摻水也不收銀子,可看她一臉的漠然冷色,老闆娘咽了咽喉頭,猶豫着把銅闆收回到櫃台下,一聲不吭向酒壇子去了。
“二姐。”周梨朝那女人喊道。
周青艾點點頭,提了滿酒的竹筒向周梨坐着的小方桌來,身旁人都像見着了瘟神一樣各個往後退,等周青艾和周梨同坐一桌時,宋二公子和幾個客人早就擠到了牆角的另一桌去。
剩一個三娘咬着芋頭滿腹疑團。
“聽說七王爺在選妃。”周青艾一邊說着,一邊把手裡的刀放在桌面上。
周梨一口酒水噴到三娘的臉上,剛咬了半邊的芋頭和她的臉一樣落着濕濕哒哒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