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瘦西湖,最東首的冶春舫垂着數重鲛绡。金絲楠木飛檐下,懸着盞青鸾銜珠燈。
夜色漸濃,冶春舫正門處,擠滿了争搶舫帖和排隊候場的人。沈玉鸾拿着燙金舫帖,繞過正門,從側門進入。
房間内紗簾飄拂,正對着小金山,若逢夏日,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景色嬌豔醉人。
眼下是春末,燈影漾着柔波,楊柳堆煙,清風徐來。隔着重重水霧,對面吹台上,一個水袖翻飛、翩然起舞的身影影影綽綽。
絲竹入耳,如黃莺啼啭,清脆悅耳,正是應景的《春莺啭》。
沈玉鸾倚着檻窗,輕叩幾案:“蘇州文人常說,揚州是‘銷金窟裡溫柔鄉’,今日見了冶春舫這氣派,陸郎君覺得屬實嗎?”
陸懷鈞挽袖斟茶:“常聽人講‘紅橋明月,箫鼓畫船’,雖未親臨,倒常聽同窗提起。” 說罷,将青瓷茶盞推到她面前,輕聲道:“當心燙。還聽說冶春舫的糖蒸酥酪堪稱一絕。”
“那都是去年的舊話了。” 沈玉鸾閉上眼,惬意地聽着絲竹,悠悠道,“如今換成了桂花冰盞,依舊是蘇州文人的心頭好。”
她回身凝視他側臉:“聽說寒山書院的學子最愛月夜聯詩,陸郎君可曾與同窗聯過詩?”
陸懷鈞指節微頓,她果然調查過他,原本的“陸懷鈞”在寒山書院讀過幾年,有幾個知交好友,如今也淡了聯系。
他站起身,望向湖面,眼中映出窗外點點漁火:“在下曾和同窗吟過‘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他擡眼望向波光搖曳處,白玉似的面龐浸在燈影裡:“隻是這般盛景,于寒門書生而言,倒不如藥圃裡曬幹的忍冬實在。”
沈玉鸾輕笑,發間金步搖垂珠掠過他的廣袖:“我倒好奇,若讓蘇州才子瞧見這般燈火……”她以纨扇半掩着臉,玉指輕點畫舫的朱欄,“陸郎君看這句‘珠簾十裡卷春風’,能對出工整的下聯嗎?”
陸懷鈞笑容溫潤:“不過拾前人牙慧。”他指尖蘸着冷茶,在案上寫道,“若要對仗工整,當屬杜景之的‘星火萬家垂柳中’。”
紗簾被夜風高高卷起,陸懷鈞阖上被夜露浸濕的檻窗,案上水痕映着月光。
沈玉鸾垂眸凝視未幹的“星火”二字,忽覺腕間的纏金钏似被藥香萦繞,原來是陸懷鈞取來大氅,俯身給她披上。
“湖上風大,沈娘子箭傷初愈,當心着涼。”他将青瓷手爐塞到她手裡,袖口銀竹紋掠過她指尖。
遠處畫舫傳來觥籌交錯聲,夾雜着吳侬軟語的評彈。
沈玉鸾擡手招來跑堂,吩咐道:“來兩份糖蒸酥酪。”說罷,笑着睨他一眼,“再添一份桂花冰盞。陸郎君既來了冶春舫,可要嘗嘗蘇州文人稱贊的點心,是否名副其實。”
陸郎君行了個叉手禮:“那便多謝沈娘子,帶着在下長見識了。”
二人正臨着夜風品嘗糖蒸酥酪,忽聽得一聲清脆的低呼:“阿鸾!”
沈玉鸾循着聲音望去,隻見一個穿着石榴紅襦裙的英氣女子快步走來,身後跟着個年輕男子,霜色深衣,眉目清冽,如玉山上行。
正是崔靜姝。
而她身後的男子,是之前給沈玉窈相親時,見過畫像的謝玄徽。
沈玉鸾笑容意味深長:“哦……是靜姝啊。”
崔靜姝掩着臉,快步過來挽住她:“我在外面遠遠瞧着就像你,沒想到真是。”她一口幹了盞中清茶,“快别提了。我阿耶派人送信。說我再推脫親事,就砸了外祖父留給我的小藥鋪。”
她又倒了盞茶,一口飲盡:“我跑着追你,累死了。快快,咱倆走,讓你家陸郎君和謝郎君一道玩去。”
沈玉鸾臉上挂着調侃的笑意,聽得那句“你家陸郎君”,面上飛紅,抽了抽胳膊,沒抽回。
“别瞎說。”
“我是真沒想到。”崔靜姝一臉愁容,“住在你家也躲不過。三天兩頭派人送信,這回又下了最終通牒。”
“哦……”沈玉鸾回頭瞧了一眼身後兩個一臉淡定的郎君,“我說你怎麼早出晚歸,看不到人影,還以為你藥鋪事多呢。”
“哪有那麼誇張。早出晚歸都躲不過。”崔靜姝嘟囔着,快步往前走,“我跟你說這個謝郎君……”
“人還挺好的?”
“你怎麼知道。”崔靜姝訝異地挑眉,“打小你就像我肚子裡蛔蟲似的……”她笑着拍沈玉鸾一下 ,“不會真是吧?”
沈玉鸾笑着推她,喂她一口糖蒸酥酪:“滿腦子想的什麼。是那日玉窈回來說的。”
“哦對,玉窈也相看過謝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