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諱——
男子臉上一片愁容,眉眼間具是不舍,卻不說要繼續答題。
巡綽官将人送出去,看着對方稍顯滞澀的背影,也是搖頭。這樣的人每屆總有幾個,算他們運氣不好。
‘避諱’真是……糟粕。
柳清霄低下頭,不再關注這些雜事。
剛要落筆,卻突然頓住。
避諱。
他之前精心修改過許多遍的文章,也是沒有避諱的。父母姓名、皇帝名字、陵名、廟号……避諱來避諱去,幹脆把文字給禁了,一了百了。
懷着滿腹怨氣,柳清霄在草卷上又将文章改了一遍,兩遍,三遍,才正式謄寫。
日晷上的刻度一點點挪動,太陽将自身能量毫無保留的傾灑,普照衆生。
貢院裡感受不到太陽直接傳達的光芒,但一顆顆頭顱燒掉的能量也不算少。
饒是有了額外更改,不到兩個時辰柳清霄也擱下了筆。
現世的網絡上提起古人總是得批判他們善于寫文的壞習慣,孜孜不倦地分享全文背誦的痛苦艱難。
是一代代學子的共同記憶。
咬牙切齒的,恨不能回到過去拎着對方領子讓他别再寫了,又擔心文壇失一分璀璨。
但攤開試卷,大家最手拿把掐的也往往是默寫填空。
光慶二十九年上京鄉試,對貢院中的其他秀才公而言,是鯉魚躍龍門向上攀附的那奮力一搏。但對柳清霄,不過是在貢院提供的試紙上書一回全文默寫罷了。
最值得費心地部分也不過是為唐迎的長輩避諱,為那茫茫多的封建宗族禮教避諱,不過更改幾個字詞而已。
恰好,這次的全文默寫并不會咬文嚼字的追求一字不差。
所以即使在天才者衆的上京鄉試場,柳清霄也顯得格外從容,舉重若輕。
或許,他本就舉輕。
一間間号子中書頁沙沙不絕。鴿籠一樣的扇頁裡,是運轉不停的萬億個神經元,調動着思維記憶。
萬丈高山上攀一鐵索。
完成了答題的柳清霄靜坐許久,思緒翻湧,直坐得惡心反胃,張口欲嘔。躬身彎腰,以手握拳抵在胸口,柳清霄努力平複着心口莫名出現的疼痛。
一陣又一陣,是文人的清高。
晌午才過,烈日灼燒,貢院外人頭憧憧,陰涼的樹下擠擠挨挨,屋檐邊也坐着不少枯等的家屬。
開在貢院旁的飯館今日趕上了好日子,菜價翻了兩番也是滿堂座無虛席。
小二守着桌席,手腳飛快地收拾殘局,廚房的大師傅鍋鏟掄得起殘影。好容易歇會兒,發現累得胳膊都擡不起來了。
殿外挑擔的小販絡繹不絕,在貢院周邊來往巡回,也不高聲叫賣,隻挂着尺長的木牌在擔上晃悠,寫着要賣的東西。
也有準備不足的,臨時貼一張紅紙,若是擔上無處安放,幹脆貼在胸口,也能招攬生意。
“那邊的。”貢院外街尾的陰涼處,男子對着第三次從側邊經過的酸梅湯牌子招手,“四晚酸梅湯。”
小販本來都走過了,穿過街道才是他的主戰場,那邊人多。
耳尖的聽到聲音,又回頭走來,笑容滿面:“承惠,一錢二分。”
“怎麼這麼貴?”中年男子眉頭倏的就皺起來,“酸梅湯十文差不多,坐地起價?”
“客人可别胡說,這可是天子腳下。”小販臉色當時就變了,下意識狠瞪了一下男人,穿得人模狗樣的,一說話就沖着招差役來。
一眼還沒瞪出來,小販就又帶上了笑容,讨好的說到:
“客人,十文的酸梅湯您得去西城邊上買,什麼髒的壞的都給您。我這可是上好的烏梅,用料都是最好的,做法還是裡面用的讷!”小販伸手指了指内城,又道:“更别提裡面還有冰塊呢?”
小販說着,掀開厚厚棉絮的一角,給對方看裡面還沒化開的一整塊冰。
又拿竹勺舀一勺到碗裡,裡面自然是沒有冰塊的,但大顆的烏梅混着桂花山楂一并倒了出來,冷氣凝結,看着就透人心脾。
“這大暑天裡,您喝一口冰涼涼的酸梅湯,等令郎高中榜首,豈不美哉?”
“給我兩碗。”中年男人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就有人插了過來。
說話的婦人銀簪挽發,眉眼溫和,衣着樸素。搓着手,對男人歉意一笑,像是解釋一樣說着:“小孩身體弱,怕中暑了。”
“好嘞,這碗給您,我再給您添點。”賣烏梅湯的小販壓低了聲音吆喝着,又用竹勺舀了一點添進去,遞給婦人後另拿一個碗舀了一勺,這一碗就沒加勺了。
“一共六十文。”
“給我也來兩、三碗罷。”中年人左右看看,有不少蠢蠢欲動,倒也不再說貴了,但樣子分明肉痛。
“好嘞,九十文。”小販舀一勺,又加一點,遞給對方。
男子接過,臉色好了點,轉身端給身邊人。
将酸梅湯分了,又見小販成交了幾單,中年男子擦擦汗,繼續站在陰涼處,望着貢院發呆。
“大伯,你喝。”衣角被牽動,中年男子低頭,小孩端着大半碗湯往上遞。
男子伸手在小孩臉上抹了一把,抹掉滿臉汗水,“大伯不渴。”
擡頭看見旁邊正以鼓勵神色看着侄子的弟妹,正要說什麼,就聽前面一陣騷動。
……
“有人出來了。”
“黃昏了嗎?”
“沒有。”
“作弊被抓了?”
“不像,自己走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