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石室,隻見洪七公正端着一碗雞湯,伸手将其中的雞肉撈出放到嘴中大嚼,李莫愁在洪七公身旁手端一碗白飯,上面蓋着幾片過了油的青菜,但她一口未動,不時用眼睛瞥向洞口,心道自己無憂妹妹想來也餓壞了,擔心她義父執于教她杖法不讓她進來吃飯。後來李莫愁看到無憂攙扶着歐陽鋒走進洞來,連忙将碗放在地上,起身幫秦無憂将歐陽鋒扶到洪七公對面的位置上。歐陽鋒因為連輸了兩陣悶悶不樂,看到洪七公得意洋洋的神色更是生氣,索性背過身去,獨自置起氣來。秦無憂在問過洪七公後,連忙從鍋中撈出一隻雞腿,然後又盛了好些胸脯肉,添滿了湯給義父遞過去,笑着安慰道:“爹爹你先好好吃飯,等明日女兒幫助爹爹,咱們一齊赢他。”歐陽鋒見自己閨女如此乖巧懂事,剛才一肚子的氣頓時消了一半,連忙笑眯眯的接過小碗,用手抓着狼吞虎咽起來。無憂此時也饑餓難忍,剛想自己去盛湯,卻見李莫愁笑着端過一個小碗,碗裡的肉堆得好像小山一樣。李莫愁柔聲說道:“這是方才淩波給我留的,但姐姐吃素吃慣了,吃不來這麼些肉,還是給無憂妹妹吧。”秦無憂卻嬌聲說道:“這可不行,莫愁姊姊此前受了那麼多罪,臉都瘦的不像樣了,必須吃些肉補補。”李莫愁卻道:“你看這雞鴨魚鵝,都是一條條生命,有些人實在該死,咱們殺了也就算了,這些動物又有甚麼罪過呢?”洪七公在旁邊聽得有趣,叫道:“丫頭,難道在你眼中人命還比不得這雞鴨的命嗎?”李莫愁拱手說道:“洪老前輩,晚輩自然知道人命關天,但這世上許多人做出的行徑來,卻比這些禽獸肮髒污穢的多,那些人的性命恐怕還比不得這些雞鴨的命。”洪七公本來不樂意聽,但又想自己殺的那兩百餘個大奸大惡之徒,真可謂是禽獸不如,覺得這丫頭說的也有一定道理,便不置可否繼續埋頭吃喝了。
秦無憂笑了笑說道:“我早知莫愁姊姊是菩薩心腸,但這雞鴨用性命來營養你我,可不是功德無量。這樣,以後妹妹吃肉時默誦佛号,用五髒廟将它們超度進極樂世界去便是了。”李莫愁刮了刮無憂的鼻子嬌嗔道:“無憂妹妹莫開玩笑!”秦無憂卻認真說道:“我可沒開玩笑,世間萬物皆由心化,隻要我有此心,這些生靈便受超度,哪需要和尚圍坐着叽裡哇啦念那些難懂的佛經呢?”李莫愁聽來這秦無憂三言兩語雖然驕縱戲谑,卻真是暗含佛理,便也不繼續辯駁了。秦無憂從碗中撕下一片豐腴的肥肉來送進李莫愁嘴裡,然後又自己吃下一塊。李莫愁也不再阻攔,将那塊肉細細咀嚼,然後就了兩口青菜咽下肚裡。若按平時,那碗裡的肉早被秦無憂大口吃光了,但她想若自己不喂莫愁姊姊,她一定不會動手抓肉,為了讓李莫愁多吃幾塊她也學着李莫愁細嚼慢咽,雖然不似以前大快朵頤那麼過瘾,但與李莫愁分享的每時每刻心裡都感到無比的快樂。洪淩波一邊在旁邊伺候爺爺,一邊端着碗悄悄看着秦無憂和李莫愁,心中一陣悸動,暗暗遐想将來能否碰見一個能像師父對那秦無憂一樣對待自己的人。
到了第二日,洪七公早起來喚李莫愁:“丫頭,昨天那老毒物好像十分不服,要與我比拼兵刃,我今日便将那打狗棒法傳給你,使出來給他好好看看,讓他知道知道甚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旁的歐陽鋒聽見洪七公說話如此張狂,便拉着秦無憂說道:“好閨女,爹爹有一套天下無敵的杖法,本來想先傳給你,但怕那老不死的偷偷學去,這樣,咱倆先看看他們那打狗棒法到底是甚麼樣子,我再用那杖法将他的武功破去。打他個心服口服!”洪七公聽了叫道:“誰樂意學你的破杖法,你别偷看我教丫頭的打狗棒法老叫花就謝天謝地喽!”說罷,他便将李莫愁領到外面的雪地之中,一招一式教她打狗棒法。這打狗棒是丐幫中最為上乘精妙的武功,向來隻傳幫主,洪七公一生隻傳給過黃蓉一人,就連洪淩波都未曾傳授。此時他一是為了在跟老對頭的比試中取勝,煞煞老毒物的銳氣;二來則是他向來一諾千金從不欠他人的人情;三來他見李莫愁與秦無憂雖然行事陰邪狠辣不拘常理,但本性卻也是坦蕩大度,與自己十分投緣,故而才破例将那打狗棒法教授于她。李莫愁心中自然明白,雖然嘴上還稱洪七公為“洪老前輩”,但處處對他執師徒之禮,洪七公更為高興,便将打狗棒法毫無保留的細細講演給李莫愁。
那邊歐陽鋒與秦無憂站在石室中遠遠觀瞧,這打狗棒法秦無憂也見過多次,但此時看到李莫愁手拿竹杖揮舞,一招一式雖然都不娴熟,卻越發感慨這棒法的精妙。心中暗暗後怕:若此前那黃蓉能有與郭靖一般的内力,恐怕自己與義父早就交代在嘉興了。歐陽鋒也大為詫異,總覺得這棒法甚是熟悉,之前仿佛見到過,但怎麼也想不起來。更驚訝于打狗棒法的變幻莫測,一時大受挫敗,坐在地上悶聲不語,絞盡腦汁思索破打狗棒法的招式。就這樣過了一日,李莫愁已經大緻掌握了打狗棒法的訣竅,于是将秦無憂和歐陽鋒叫出來,在雪地之中演練起來,一招一式真是頗得洪七公的真傳。歐陽鋒原來還争強好勝,嚷嚷着自己杖法天下無敵,此刻看完打狗棒法卻好像鬥敗的蟋蟀一樣垂頭喪氣,但他心中還是大為不服,心道自己隻要思索數日便一定能将這打狗棒法盡數破去。
于是又過了七八日,李莫愁每天在洪七公的悉心指導下将那三十六路打狗棒法練得愈來愈純熟,又兼無憂每日都喂給她雞肉吃,臉上神采奕奕,雙目清澈有神,舞動竹棒時衣擺飄飛,帶着獵獵風聲,真将秦無憂看得如癡如醉。歐陽鋒冥思苦想,那打狗棒法前面的招式他很快便想出對策,隻是最後那招天下無狗實在無瑕可循,他真是茶不思飯不想,心中暗自較勁,一定要将這一招破去。幸得秦無憂每日跟李莫愁分享完便過來哄着歐陽鋒吃飯,他才稍微吃了一些。
終于有一日,歐陽鋒仰天大笑,抓住無憂的手說道:“閨女,爹爹将他的天下無狗給破了,爹爹終于将他的打狗棒法破了!”洪七公本來正在旁邊看李莫愁習練,聽得歐陽鋒如此說也是吃了一驚,但随即對李莫愁笑着說道:“丫頭,我看這老蝦蟆是真瘋的不輕,咱們莫要理他。”歐陽鋒卻也不惱不怒,大叫道:“好閨女兒附耳過來,爹爹指點你破他那甚麼打狗棒法!”秦無憂趕緊走到他的身邊,聽他在耳邊傳授杖法。歐陽鋒又在雪上給她比劃招式,但秦無憂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心中一震:這不是九婆婆的看家杖法嗎,他怎麼會?無憂想着想着臉色變得煞白,一臉驚恐的看着歐陽鋒。
歐陽鋒也意識到了閨女神色不對,連忙問道:“閨女兒,你怎麼了,臉色怎麼變得如此蒼白?”卻聽秦無憂磕磕巴巴的反問道:“你,你怎麼會這套杖法,你到底是誰?”随後無憂一聲不吭,提起一根竹棒後退兩步,将歐陽鋒剛剛傳授給她的杖法完完整整演練了一遍,隻是有些細節卻與歐陽鋒傳授的截然不同。歐陽鋒看着眼前嬌美的苗疆少女,思緒一下回到了四十多年以前的苗疆,他也是這樣手把手的教那個美豔多嬌的少女杖法,也是這樣在一旁看着她翻飛的俏麗身影。這感覺是何等的熟悉,他抱着自己的腦袋一陣亂叫,嘴裡嘶聲喊道:“阿,阿九,我終于找到你了,我終于找到阿九了!”說罷不管不顧的朝秦無憂撲來,伸手就要将她抱住。秦無憂卻極為冷淡,用盡全力一把将他推開,雙目失神看着自己倒在地上的“義父”。
一瞬間,秦無憂什麼都明白了:為何她與“義父”初見便倍感親切;為何“義父”将自己認成他的女兒;為何“義父”能夠毫無顧忌的将一身武功全部傳給自己……原來,原來他就是那個害了九婆婆和自己母親一生的男人!秦無憂此刻真怪自己,此前他嘴中叨念的哪是什麼“酒”,明明是阿九的“九”字,自己聰明一世竟沒猜透這一層關系。她此刻咬緊牙齒,伸出手來運起“七情催命掌”,就要為自己的母親和外婆報仇,但她看到歐陽鋒此刻正伏在地上,眼中流着淚深情的盯着自己,嘴中還不停念着“阿九”;又想起過往與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舉起的手臂卻遲遲落不下去。
旁邊的洪七公和李莫愁察覺到了異樣,連忙趕了過來,李莫愁見秦無憂突然運功,好像要打她的義父,趕緊撲上來一把将她抱住,死死拉住她的手臂。洪七公此前雖然恨歐陽鋒入骨,但這幾日跟歐陽鋒日夜相處比拼武藝,心中卻不由得生出英雄相惜之情,又加上那秦無憂算得自己一個知己,他知道若今日歐陽鋒被她親手打死,恐怕日後她一輩子都會活在陰影之中。所以起身攔到歐陽鋒身前,對秦無憂叫道:“小姑娘,你和你爹爹有什麼化解不開的深仇大恨啊,要對他下死手?”秦無憂此刻已是淚流滿面,眼淚順着臉頰流到雪地之上,眼睛一刻不瞬的盯着歐陽鋒,她冷冰冰的問道:“洪老前輩,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誰?”洪七公眼見這形勢劍拔弩張,擔心若是說出這老者的身份便更加難以收拾,便站在那裡一語不發。秦無憂冷笑了一聲:“原來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卻還一直瞞着我是不是?你快告訴我他到底是誰,不然我可不客氣!”此刻無憂的牙龈都被她咬出了血來,左右晃動着想要掙脫李莫愁的環抱,眼睛瞪的通紅布滿了血絲。洪七公見秦無憂這般模樣,實在沒有辦法,便隻能搖着頭長歎一聲說道:“你這爹爹,就是你此前苦苦尋找要與之比武的“西毒”歐陽鋒啊。”無憂聽到之後呆呆的愣在了原地,突然仰天長笑了一聲,心道自己堂堂苗疆聖女,生來最恨的便是薄情寡義之人,竟認害了自己母親和外婆一生的男人作了義父,那人居然還是自己的外公,同時又是自己苦苦找尋的宿敵。她不由感慨世間的事是何等的諷刺,命運的安排是何等的作弄人,竟生出了輕生的念頭,一把将李莫愁推開就要從跳入鐵掌峰百丈的懸崖。
李莫愁顧不得從地上站起,用力一撐地死命的抱住無憂的小腿,秦無憂此時鑽入了牛角尖怎麼也拔不出來,竟飛起一腳踢到了李莫愁的胸口,李莫愁感到眼前一黑,金星直冒,卻還是緊緊抓着秦無憂的腳腕不放。秦無憂這才意識到自己傷害了心中最重要的莫愁姊姊,扭過頭來看到她胸口一片淤青,疼得頭上泛起一片汗珠,卻還是抱着自己腳腕不放,這才想起此前說要與她同生共死,若自己死了以後誰來保護莫愁姊姊呢?想到這裡,她趕緊蹲下身子,想将李莫愁抱到懷中,可李莫愁還是咬着牙抓住她的腳腕,怎麼也不松開。秦無憂趕緊擠出一絲笑容,輕聲說道:“莫愁姊姊,你松開手吧,我想開了。”李莫愁此時已經痛得說不出話,卻還擔心秦無憂哄騙她,将信将疑的稍稍将手松開,又飛撲上去抱住無憂的身子,眼含淚光擡頭看着無憂。秦無憂看着李莫愁的眼睛,明白她的意思是若自己想跳崖便帶着她一齊跳下去,心中百感交集,後悔不已,趕緊将李莫愁放到自己懷裡,輕輕用手揉着被她踢中的地方,嗚咽着向李莫愁一個勁道歉,連聲說自己不是故意踢莫愁姊姊的。李莫愁心中當然清楚,強撐着點了點頭作出一個微笑,然後便昏倒在了無憂的懷中。秦無憂哭着擡起頭對洪七公說道:“洪老前輩,我想和莫愁姊姊在這裡靜一靜,你帶着他先進去吧。”洪七公心裡明白,回頭看了一眼攤在地上的老對頭,隻見歐陽鋒也是淚流滿面,不住的叫着阿九的名字。不由也生出感慨,這老毒物雖然對外人無所不用其極,對自己的親人卻真是百般愛護。便也摒棄前嫌,将歐陽鋒扶進石室之内。
洪淩波本來一直在石室忙活飯食,突然見到爺爺扶着老對頭進來,連忙問道:“爺爺,他這是怎麼了,我師父呢?”洪七公道:“你師父要陪着她妹子在外面坐會兒,我先跟這老蝦蟆進來了,你莫要出去打擾她們。”這時歐陽鋒眼睛通紅,流着淚坐在地上,此前六十餘年的愛恨情仇全都在他腦海之中走馬燈一樣閃過。他不敢置信的口中喃喃道:“歐陽鋒,我怎麼會是歐陽鋒呢?”随後他嘶聲大喊起來:“我怎麼能是歐陽鋒呢!”洪七公見那“西毒”雖然記起了自己是誰,但眼中頗有悔意,便一把将其抱住大笑道:“老蝦蟆,歐陽鋒!你還記得老叫花嗎?”歐陽鋒本正兀自難過,卻見洪七公一把将自己抱住,幾十年的恩怨皆都煙消雲散,眼噙熱淚笑道:“記得,記得!你是老叫花,你是洪七公!”便也伸出手去抱着洪七公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