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狗進不了我的房間。我隻能聽見它烈馬般的跺腳踩上一級級台階,最後在我的門前趴下,濕漉漉的黑鼻頭蹭門縫,往我的腳尖吹氣。
我想讓它進來。但我的内心深處有個聲音告訴我,誰都不能進。
這扇門會為我遮蔽一切的風雨,屏蔽痛苦,也屏蔽我被熾愛燙傷。但狗和人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你不需要從自己身上搜刮出利益。
好狗不會為這扇門的存在而難過,我們依然可以陪伴彼此。
——像白蘭就會為這扇門的存在而不滿,但是他不說,因為他自己的心裡也有一扇緊閉的門,我知道,那扇門就在另一個世界,所以他才能對現在蝸居在心裡的我露出半嘲諷半無奈的笑容。
好狗突然消失,我想白蘭是時候回來了。
門。
一扇重疊的門。
門門門門門開。
白蘭走走走走進來。
我看着他的模樣有些驚訝。
他他他他他他他異口同聲地說,你爸真不是個東西。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接什麼話,稀裡糊塗地重複他的話。
呃,是、我爸真不是個東西?
……我爸怎麼你了?我站起來不知所措。
白蘭的臉正在融化,兩枚眼球一高一低閃爍着詭異的光。他吐出兩顆牙齒,說話的時候頭發還在不斷的脫落。
白蘭身上的另一個白蘭尖叫道:你爸!沢田家光!他就是個瘋子!他根本就不愛你!他想你死!
我眨眨眼,隐隐意識到白蘭身上發生的事情後,腦子裡隻有一個聲音。
對不起——
白蘭狠狠地将桌上的台燈砸向我,像是已經控制不住情緒地大喊,我才不要你的對不起——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閉嘴,聽我說你那智商連螞蟻都比不上的爸!
我縮進沙發裡,瞪大了眼看他。
沢田家光今天來了,他硬要我承認我就是你,把我的頭砸向鏡子,這很痛啊這很痛啊這很痛啊!他讓我擡起頭看看鏡子裡的人是誰,我不能讓你看見那個畫面,于是我閉上眼,老天,笑死我了——他還用火焰想灼燒我的眼皮!這個神經病!蠢豬!他就是世界上最蠢的東西!連我的話都沒講完就開始打我!
白蘭越來越激動,他的腿以一種扭曲的姿态在木地闆上爬行,他隆起的後背長着巨大的腫瘤,上面長滿了白色的花,我想那不是蘭花了,那是荼蘼花。
脂肪燒焦的味道像一輛行駛的火車撞擊我的鼻腔,白蘭留下的腳印和手印混在一起,膿疱破裂流出的黃褐液體裡面飄着粉末,未消化完的膠囊殼分外鮮豔。
紅的,綠的,黃的,藍的,白的,圓的,橢圓的,半圓的藥,藥片落了一地。
我小心翼翼地擡起頭,看向已經爬到頭頂的白蘭,他正痛苦不已,隻能不斷的用他們的頭頭頭頭頭撞擊天花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快速且規律的碰撞聲聽起來像急着上廁所的人敲打門闆,裡面的人再不出來他就要用頭砸穿門把糞便抹進那個占坑不拉屎的家夥嘴裡。
我突然被這個比喻逗笑了,但很快繃住臉好心地詢問他是否要到床上休息。
他的身體還在分裂出新的自己,但新生的自己又無法脫離原本的身體,隻能以扭曲的形态肆意生長。
他們的身上還長着稀稀拉拉的羽毛,明明才剛出生卻像百歲老人的皮膚褶皺成一圈圈鉛塊,要将白蘭沉死。
白蘭的腦袋深深陷入了白牆中,他靜默如一盞造型古怪的臃腫風扇,吊在房頂,他的腳尖軟若無骨耷拉着,在我的眼前,輕微晃蕩。
白蘭?我呼喚他。
他居然睡着了。我不敢置信,好奇地盯着視線盡頭露出下半張血臉的白蘭,他的呼吸幾不可聞,我确信他睡着了。
我聽見他的心髒說夢話,吃了治療神經病的藥,沒病也要變有病。
白蘭很會說這種幽默十足的笑話,我決定将它寫下來,作為我明天與人交友的笑話素材。
明天,我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标。
——不要讓蒂莫西失望。
這是我唯一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