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樂祎的葬禮快要過去半個月了。
厚重的窗簾将房間包裹着,昏暗死寂。床尾掉着一隻手機,裡面放着的一段監控視頻。畫面中金發少年安安靜靜的在打掃地上的狼藉,嘴巴上下張合着,似乎在對身邊趴着的兩隻小狗說些什麼。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但就在少年又一次的彎腰起身的瞬間,他的動作突然變得更加的遲緩起來,像是在發呆神遊。他松開手裡的東西,垃圾桶應聲落地,少年卻仿佛聽不到也看不見一樣,轉身去了沙發那裡坐下。
他低垂着腦袋,兩隻手交纏來回的搓弄着。
又過了一會,他仰臉四處張望着,然後起身朝着玄關的方向走,身後還跟着兩隻小狗。
門應該是被打開了,少年走了出去,客廳陷入死寂,如同一張靜止的房型樣闆間畫面。很快,金毛和薩摩耶一前一後的跑進來,急躁的四處亂竄,每一間房都被它們扒拉着打開。
畫面到這戛然而止,一個圓圈箭頭的符号在屏幕中間亮起,畫面驟然一黑,片刻後便再一次開始重新播放起來。
卧室白牆上的投着的畫面也在不停地轉變,金發少年或笑或怒或嗔或哭的表情與聲音,不斷地從四面八方的湧入床尾跌坐着的男人耳朵裡。
許知也垂着眼皮懷裡抱着一件衣服,如同雕塑保持着一個姿勢,動都不帶動一下的。
少年的聲音充斥在房間裡的沒有個角落。
門外的門鈴聲已經響很久了,床尾的男人似乎終于舍得有所動作。許知也起身,朝門口走去。
随着房門的打開,樂志周擡眼。
喪妻喪子之痛,讓樂志周幾乎一夜老了幾十歲,滿頭的白發。渾濁的眼睛淡漠的掃過許知也,樂志周将手裡的鐵盒子遞過去。
“裡裡給你留的。”
許知也眼睛動了動,他垂眸,伸手接過。手腕上的紅繩貼着青色血管細微顫抖着。
除此之外樂志周再沒說過一句話,他轉身就要離開。
“樂叔。”
許知也喊住他,嗓子因長時間未說話沙啞粗粝,如同吞刀磨得他喉嚨幹疼。
許知也看着眼前人僵住的背影,嘴唇輕啟。
“對不起……”
樂志周始終沒有回過頭,他垂在腿側的手掌握拳,沉默的走進電梯廂。
許知也握緊手裡的鐵盒,關上門。
藍色的曲奇餅幹的盒子,是之前許知也在樂祎卧室裡看到的那一個。
許知也剛走到卧室門前,裡面一道清脆明亮的“許知也!”讓他心髒一顫,許知也瞬間用力推開門。
門撞在牆上之後又彈回了幾下,然而房間裡始終空空蕩蕩的,也并沒有出現許知也内心深處所期盼着的那抹身影。
許知也緊抿着唇走到原來的位置坐下,借着牆壁上投來的光,他打開懷裡的盒子。
裡面放着很多封顔色不一的信。
許知也看到後突然明白了,那天樂祎為什麼告訴自己說希望他永遠不要有看到這裡面的東西的時候了。
因為裡面放的每一封,都是樂祎的遺書。
一滴淚砸進鐵盒裡,許知也顫抖着手将信封拿出來,小心翼翼的打開。
[阿也:
這是一封我期盼着永遠不會讓你打開的信。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也希望彼時的我是在你身邊與你一起打開這封信的。
每一次的病發過後我都會有寫信的習慣,以前是隻寫給爸爸一個人,現在有多加上了一個你。此時此刻的你正在學校裡開研讨會,而我正坐在自己卧室的書桌前給你寫信,這是我寫給你的第四封信。
阿也,你察覺到了我最近一段時間在推開你了吧,所以昨天晚上你才會跟我說那些話。我很開心但同時也很害怕,我告訴爸爸說我怕自己耽誤你,但爸爸卻告訴我說,或許我所擔心的這些都是你所喜歡的。其實我是半信半疑的,如果可以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可以聽到你的答案。
這次我又很厲害的打敗了煩人的臭東西!離我們長命百歲的約定也好像又近了一小步呢!許知也我很開心!我是真的很想要很想要實現和你白頭偕老的約定呢!你也一定是的吧!
……
如果……我隻是打個比方,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阿也你也要好好地生活下去,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還有,我希望你可以幫我照顧好爸爸,雖然還是麻煩你了。
裡裡和阿也都會長命百歲的,一定會的。蓋過章的都很準的!
很愛你的裡裡]
……
許知也一封一封的翻看着。很多時候信紙上面寫着的是樂祎的碎碎念,什麼耶耶和果凍今天又打架了、舞蹈室的小孩學跳舞的時候一點也不認真……很孩子氣。眼淚一遍又一遍的模糊視線。暗處,男人哭的泣不成聲。
最後一封信很薄,裡面裝着的也似乎不是信紙。
許知也指腹隔着信封按着的東西硌的他心髒抽疼,他有些不敢打開這最後一封被壓在最下面的信了。
兩枚素淨的銀戒從信封中滑落,準确無誤的掉進許知也掌心。它們仿佛帶着灼人的溫度腐蝕掉他的皮肉,朝着他心髒最柔軟脆弱的地方襲去。
裡面隻放着一張信紙,上面也隻有一句話,許知也卻瞬間紅了眼。
[阿也,我想和你結婚。]
——許知也!你不要總是趁我睡覺的時候偷拍了,真的好醜啊,睡得像隻豬一樣!
——裡裡小豬,能吃能睡。
白牆壁上的投影裡,男人鏡頭對着穿着奶黃色睡衣的少年,金發少年表情羞赧,張牙舞爪的要沖着鏡頭撲過來,而拿着鏡頭的男人似乎是怕傷到他,随着樂祎的聲音,畫面一陣亂七八糟的抖動着。
……
兩年後——
自從樂祎離開之後,除卻一次樂志周主動找到許知也給他送信的那一次之外,樂志周對許知也的态度一直都是回避着的。
今天是樂祎忌日,雨幕裡許知也一身黑衣,脖頸間的銀色項鍊随着他說話的動作浮動消失在衣服下面,撐傘靜立在樂祎墓前,周圍啪嗒作響的雨聲将男人低柔的說話聲吞噬。
許知也今天同樂祎聊得話多了一些,竟然在離開時碰上了樂志周。
隔着雨幕,許知也與樂志周錯身而過,他餘光掃過樂志周鬓角的白發,緩慢的撐傘走下石闆階梯。
樂志周從墓地出來時,遠遠就看見了許知也。他一襲黑色風衣撐傘而立,在雨幕中幾乎與身後的青黛融為一體。
“樂叔。”
周圍隻有許知也和許知也身邊的那輛奧迪A6。
“我送您回去吧。”
樂志周目光複雜的落在許知也握傘的那隻手,無名指上的素圈銀戒有着細微的磨損痕迹,顯然是常年配戴過很久。黑色的衣服将他襯得愈發清瘦,樂志周沉默着點了下頭。
奧迪A6平穩駛過寬闊的公路,在雨幕中一路前行,車廂裡氣氛冷寂。
許知也看了眼後視鏡,主動開口:“耶耶怎麼樣了?”
樂志周收回視線,眼睛看向前方玻璃上一直工作的雨刷器:“年紀太大了,醫生說他還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
許知也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兩人似乎因為耶耶而破開了點僵局,話雖少但不至于太過的僵硬。快要路過前面的紅綠燈路口時,樂志周突然提了一句話。
“幾年前,裡裡在這裡出過一場車禍,那次也是唯一一次我沒有親自去接他出院。”
許知也聽到這句時,深邃的瞳孔驟縮:“九月份,也下了一場雨,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坐在出租車後排,是那次嗎?”
“裡裡給你講過?”
聽到樂志周的反問,許知也腦海裡一下閃現過無數個關于下雨天的片段。
記憶被拉回到了他初來西禾的第一個秋天,原來那年雨幕裡看到的,坐在車廂後排的那個戴着紅繩的少年,竟然是樂祎。
許知也眼中水光泛起,紅燈跳轉綠燈。
雨幕中,灰色奧迪A6緩慢起步,然而從樂志周所在的方向卻有一輛貨車闖了紅燈,地面濕滑對方司機似乎完全刹不住車,直直朝着副駕駛撞了過來!
千鈞一發之時,許知也将方向盤朝着左邊打死,輪胎摩擦着地面發出尖兒刺耳的聲音将雨水拍落在地的聲音都遮掩了下去。
嘭!——
滴!——滴!——滴!——
奧迪A6主駕的周圍的車窗玻璃盡數破裂,安全氣囊彈出,男人額頭臉頰脖頸每一處皮膚裡都刺着碎玻璃,血液蜿蜒而下。
十字路口處,綠燈數字還在不停的跳躍着倒計時。
許知也感受到身旁有人喊他名字,像樂志周的聲音,又不像。
他渾身都疼地厲害,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身上某處破裂的聲音,血混合着水流進眼睛,他被激的合上了雙眸。
一陣困意鋪天蓋地朝他襲來。
許知也在意識消散之前,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巨大的落地窗前,男人穿着居家服慵懶的坐在榻榻米裡,雙腿打平伸直。許知也的長發又一次的被懷裡的金發少年給辮成了側麻花辮,松松垮垮的耷拉在胸口,上面還别着一個梨子形狀的小發卡。
而始作俑者,則軟乎乎的窩在他懷裡,将臉頰埋進他腰腹處耍賴。
許知也收回視線,繼續翻閱着手中的書籍,不過一側的嘴角卻是上揚的。
樂祎等了一會,卻沒聽到許知也的聲音,他擡臉看許知也看書看的那麼入迷,鼓了鼓腮幫,一把将許知也手中的書奪了過來。
許知也本來就沒多用力,餘光也一直注意着樂祎的動作,所以在樂祎擡手握上的瞬間,他便順勢松了力道。
“你看什麼呢?”樂祎将書合上去看封面:“克林索爾的最後夏天……”
樂祎随手打開一頁開始看,可那些字就跟長了腿似的!
不過兩行字而已,他反複看了三四遍都沒記住是什麼,樂祎皺着眉把書又遞給許知也。
“許知也你把這一頁讀給我聽吧,我看不進去。”
許知也從他手中接過來,另外一隻空閑的手摸了摸樂祎的發絲:“好。”
又被樂祎握住了,開始玩他的手指。
“風刮過堅強的小徑,樹與灌木都長不上來,唯岩石與苔藓獨存。無人在此找到什麼,占有什麼……”
許知也的聲音低緩柔和,樂祎聽着聽着閉上了眼睛,他原本放在胸口玩弄許知也手指的雙手此時卻還在握着。小拇指勾着許知也的,指腹随着他平穩的呼吸聲,偶爾蹭過許知也尾指上端的那顆淺棕色小痣。
許知也的聲音還在繼續着,隻不過變得更輕更溫柔了。
“當然,全世界的水都會重逢,北冰洋與尼羅河會在濕雲中交融。這古老美麗的比喻讓此刻變得神聖。即使漫遊,每條路也都會帶我們歸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