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來,仍舊微雨纖纖,九鯉正在東廂換衣裳,聽見衆大夫在庾祺門前彙集,忙不疊整好鬓鬟插上珠钗出去,還要跟着去巡診。
那徐卿見她,少不得酸諷兩句,“庾家真是人才輩出,連侄女也會診脈。倒也是,庾大夫自己沒個兒子可繼衣缽,隻好教給侄女徒弟。”
九鯉忍不住道:“您倒是有兒子,卻聽說您家的公子成日在外忙着吃喝耍錢,就是沒工夫學您的本事。”
徐卿氣得吹胡子瞪眼,待要罵,有個人稱“魏老”的老大夫出來調停,“嗳,徐大夫是長輩,可不要為一兩句玩笑就當真生了氣,這可有失長輩的器量。”
這魏老不單是個大夫,還是南京城中持官貼的藥行牙紀,和官府最是親近,城中藥材經營交易,多靠他周旋調停,在業内德高望重,徐卿也不能不看他的臉面。
他彈壓住徐卿,轉頭拉住庾祺的腕子,湊進他傘裡和他說:“庾大夫,我看你家這丫頭聰明伶俐,模樣又好,又不怯場,不像那些人家的姑娘,家世門第再好,見着生人也是一聲不吭,畏畏縮縮羞羞答答的,我反看不上。”
言下之意,倒是看中九鯉了?庾祺睐他一眼,不動聲色别開腕子,“魏老謬贊了。”
“嗳,老朽說的可是真心話。隻是不知你家這小姐年十幾,可曾定下人家沒有?”
聽說這魏老有兩個孫子,正是當年,聽他這口氣是打上了九鯉的主意,庾祺滿心厭煩,像是給人架在爐上烤着,上不去也下不來,隻得随口敷衍,“倒是看中了一戶人家,眼下正在考慮。”
魏老隻得讪笑着點頭,“好,好好,願庾大夫喜結貴親,好事終成。”
偏給杜仲聽見,在後面埋着腦袋想,替九鯉看中了一戶人家?誰家?怎麼從未聽庾祺提起?思前想後,他們到南京來不到一月,結識的人有限,看家世門第人才皆好的唯有齊叙白一人,難道是他?
這也好,隻看九鯉與叙白往來這些時日,似乎也有兩分要好的意思,這恐怕也合了九鯉的心。他暗暗替她高興,笑不禁浮到面上來。
九鯉見他在前頭鬼鬼祟祟地偷笑,上前一步,把傘罩在他頭上,“叔父和那老魏公在前頭說什麼?”
杜仲先抿着笑搖頭,後來忍不住,又附耳和她說:“像在說你的親事,”
不想話未說完,九鯉臉色急轉直下,瞪他一眼,不像羞臊,像是真生了氣,也不罵他,把傘塞在他手裡,不再聽他說話,遠遠走到一邊去。
沉默中隻恨自己多嘴問這一句,沒聽見庾祺果然在議她的親事就罷了,全當沒這回事,眼下真聽見有這回事了,覺得身後有千軍萬馬追着攆着,迫她快快長大,快快離開家似的。
庾祺久沒聽見他兩個打鬧的聲氣,回頭一看,見她落在人群後頭,手閑來扯片葉折朵花,臉上怫然不悅,雨靡靡飄在她身上,使這光景瞧着更是慘淡。
他舉着傘朝她喊:“魚兒過來。”
九鯉偏停住腳,臉偏向高高的一叢花枝前,扯下來細碎的葉片,掐爛了,又丢開。
他隻得撇下衆人朝後走來,拿傘罩住她,“傘也不打,又和誰置氣?”
她朝前瞥一眼,“那個老魏公,我可不喜歡他!多管閑事。”
庾祺隻當她是怨魏老調停她與徐卿的口舌,令她更多的譏風之語沒了用武之地。不過倒和他厭在一處,他垂下眼皮輕輕一笑,“正好,我也煩他。”
“真的?”
庾祺點下頭.
她這才笑靥重開,兩手扒着他胳膊,在他眼皮底下仰起面孔,“柔歌姐和小阿錦的房裡,我去替您看診好不好?反正我和她們相熟,省得您多跑一趟了。”
他想起她很小的時候,太矮了,小小一團軟肉,他坐在椅上,她也是攀住他的胳膊爬進他懷裡。
眼前卻是她長大後的臉,脫了大半豐腴稚氣,五官添了幾分女人的韻味,那雙清澈純真的眼睛也幻化出一絲如煙如霧的妩媚。他猝不及防打了個寒顫,恍惚中眼色漸冷,将那條給她攀着的胳膊反剪到身後,傘遞與她,轉身朝前走了,“你去吧,看完就回房去,下着雨,别瞎跑。”
九鯉幹瞪了一會眼,漸漸生氣軟化成一股莫名的幽怨。好在他也厭煩那魏老,想必他說什麼他不會聽進耳朵裡去,也許她的親事就是那糟老頭子多事一問,他敷衍一說而已。她暫且放下心,獨自轉去柔歌她們房中。
可巧柔歌與小阿錦正要往大屋去候診,剛在廊庑下把傘撐開,一見她撐傘而來,柔歌又收了傘,笑望着她,“唷,你怎麼自己過來了?”
九鯉捉裙上階,收傘笑道:“下着雨,怕你們跑來跑去着了風寒,叔父打發我來替你兩個看診,不知你們放不放心我啊?”
柔歌一改往日高傲,奉承了兩句,“有什麼不放心的?你跟着庾大夫長大,隻怕你的醫術比那些個半壺水響叮當的老大夫們強多了!再說我早好得差不多了,小阿錦吃了你送的藥丸,也精神了許多,可見你是個有真本事的。”
說着迎她進屋,小阿錦先診了脈,說好了許多,便對着九鯉謝了又謝。
柔歌在旁笑道:“光嘴上謝,就是謝上一百句誰不會?庾姑娘過來一趟,連碗熱茶也不給吃?你去廚房裡要壺熱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