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輝鋪地,霞光滿天。衆人聚在一處,一起烤炙着今日打下的鹿肉與野雞野兔。
馮照坐在一旁,看着元郎君熟練地切肉炙烤,有些意料之外。光看他的外貌,隻以為他是個浸潤詩書的君子,沒想到也會做這些廚肆之事。
這可真是,叫她更心動了。
不過,若是想要跟這郎君更進一步,少不得要聊聊家事,交交底細。否則将來他從别處知道她的身份,豈不是以為她有心欺騙。
今日天色正好,看起來他心情尚好,不如就趁機坦白吧。
馮照歎了口氣,仔細琢磨着怎麼開口。
他這時候走過來,遞給了她一串烤好的肉,輕歎一聲,“不曾想常娘子竟如此精于騎射。”
馮照接過炙肉,說道:“我父親對騎射功夫很看重,我的騎射術是他親自關照過的。”
她頓了頓,低下頭,又說道:“元郎君,對不住,其實我騙了你。”
他目露驚疑,仿佛預料到什麼。
馮照看了他一眼,有些猶豫,卻還是堅持說了下去,“其實我不姓常,我姓馮,家父是昌黎王。”
一瞬間,四周都平靜下來,二人之間彌漫開令人窒息的氣氛。
馮照不敢擡頭,看着地上他的靴子,還有微風吹過飄起的一片袍角。
她忍不住瞄了一眼,心裡一沉。
他此刻面無表情,隻是牢牢地盯着她,眼睛裡一片沉郁,深不見底。
這郎君怎麼氣性這麼大,盯得她頭皮發麻。
馮照在心裡悄悄歎了口氣,又擺了個笑容在臉上,“郎君,我也是情非得已。我跑出寺來其實已是不大合規矩,又闖入你府上,若非郎君寬宏大度,要追究我的過錯,我恐怕就要受罰了。”說到這裡,她小心夾着嗓子,又拍了他的馬屁。
他闆着一張臉,仍不見消氣。
于是她又多補了幾句,“郎君想必也知道我是怎麼去的寺裡,要是被人知道偷偷跑出來,可就麻煩大了。我第一次見郎君總不放心,後來才知曉郎君的胸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面上表情終于和緩了些。
馮照見此,便想使出撒嬌大法,去拉他的袖子,哪知被他躲閃開,兩人之間又沉寂下來。
其實元恒早有預料,她不是尋常女郎,她總有奇思妙想,處處大膽,惹得人喜愛她。但他沒想到,竟是馮家人。
瑤光寺貴女命婦有數百人,怎麼就偏偏遇到了剛去的她。這仿佛是種冥冥注定,勢要将他和馮家人扯上關系。
他想立刻離去,遠離這讓他惱怒的局面,然而她的眼神可憐,小心地看着他。
要是他現在走了,她說不定會哭出來。
他想責怪她,這是欺君之罪,可這并不是她的錯,她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女郎努力地揚起笑臉,見他仍不開口,連忙道:“郎君你等着,我也會烤肉,等着我烤來給你賠罪。”
他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而動,見她手忙腳亂地把肉架上火,小心翼翼地翻動,卻突然被飛濺起的火星子燙到。
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卻已經下意識地走到跟前,拉起了那隻被燙到的手。
小小的一隻手,白嫩柔軟,卻有一片紅腫壞了這隻手的完美。他不知為何,心裡有股酸軟之氣湧上來。
馮照見他終于主動過來,趁機邀功,“郎君嘗一嘗我的手藝。”
其實烤焦了,看她的樣子從前也沒烤過,但看着這隻手,他不知作何表情。
元恒心裡酸苦郁怒,各有滋味,說出的話也不客氣,“精于騎射,為何不善炙烤?”
馮照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的惱怒,仍然彎着嘴角,“我常居于京郊,有機會練習騎射,但那裡獵物不多,隻有雉雞、野兔一類,都是家仆們拿回去加餐了,沒在外做過。”
她的話又一次擊中了他。
馮太後執掌國朝權柄,馮家家事在京中不是私隐,他自然也是知道的。父母分居,一個孤零零的幼小女郎來回奔波,這裡是家那裡也是家,恐怕她自己也分不清罷。
可他自幼父母雙亡,要他說出些熨貼的話也是沒法子的。二人之間一時安靜下來,隻聽見一旁的火堆燒得噼裡啪啦作響。
其實他也騙了她,将來她知道了,想起來今日,不知會不會生氣。想到這裡,他的怨怒似乎也不那麼理直氣壯了。
“我——”
“女郎!藥來了!”遠處玉羅的呼聲傳來,打斷了他未出口的話。
馮照應了一聲,起身往回走,又回頭眼巴巴地望着他:“元郎君,你方才要說什麼?”
元恒的歎息微不可查,他搖了搖頭,“沒什麼。”
半明半暗的天色下,女郎的身影款款向前,元恒定定地看着,良久,緩緩呼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