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雙眸緊緊逡巡在媜珠的身上,像是想要從她身上探查她是否有丁點的異常。
他又試探般地喚了她一聲“媜媜”。
媜珠連忙應下,望着周奉疆時的神情一如往昔,她的眸光清亮如初,裡面并沒有對他的半分恨意。
她似乎并沒有想起什麼不該回想的事,皇帝的心漸漸放了下來。
皇帝握着她手的力道頓了頓,慢慢放開了她的手,似乎是長長松了一口氣,眼神暗了暗,像是在躲避些什麼,隻對她說道:
“太醫署的醫者們為你診過脈象,說你是近來思緒過重,勾起往日的舊傷,郁結五髒,加之那日沒有認真多用些早膳,腹中空空,身體虛弱,這才一下昏迷了過去。”
媜珠點了點頭,初初醒來,她的聲音是微啞的:“是妾叫陛下挂心了。妾日後定會好好保重身體。陛下國事為重,如何能總是為妾身之事懸心挂懷?”
她又問他自己昏迷了多久。
皇帝說:“一天一夜。”
媜珠下意識地張了張嘴:“糟了……妾身的送子娘娘,妾身昨日豈不是沒有拜送子娘娘?”
見她這副模樣,皇帝又有些想笑,然而他想起一些往事,苦澀在心中蔓延,這笑意還未顯露在面上就又被他壓了下去。
他安撫媜珠:“朕知道你惦記着這個,昨日已命人替你去拜過了。送子娘娘定會保佑你我,來日生下一個康康健健的孩兒。”
媜珠也笑了笑。
這一刻兩人的情緒都是平靜的,仿佛她隻是簡簡單單地昏迷了一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皇帝沒有詢問她為何會突然出現在宣室殿裡,沒有詢問她是因為聽到了什麼才昏迷。
媜珠也沒有問皇帝,那天為什麼要召見穆王夫妻說那樣的話。
太醫署的醫者為皇後熬煮了一副安神的湯藥。皇帝親手喂媜珠吃了藥,又陪她用了午膳,然後讓她繼續在榻上歇息一會兒。
安神湯藥的藥效湧上身子,媜珠開始昏昏欲睡,很快便繼續睡了過去。
周奉疆守在媜珠的床榻邊,直到看到她真的睡着了,他凝視着她的睡顔,默然許久,為她輕輕捏了捏被角,拉起了帳幔,走到外間去。
他身邊最親信的大宦官倪常善屏息凝神地上前,小心替皇帝寬衣更換件新的襌衣外袍。
在皇後昏迷的這一天一夜裡,皇帝是衣不解帶地守着她,皇帝為皇後之事高度緊張懸心,椒房殿裡的宮娥婢子們也是寝食難安,大氣不敢多喘一聲,整個椒房殿内外的氣氛都尤為壓抑。
而知曉其中真正内情的人,知道皇帝為什麼如此緊張的那些人,則幾乎都開始擔心自己脖子上的腦袋安得穩不穩了。
連承聖殿裡的趙太後都着急害怕得食難下咽。
昨日皇後昏迷未醒時,趙太後也遣嬷嬷來椒房殿看過,然皇帝當時隻是冷冷地說了一句:“倘若皇後想起了什麼……她做皇太後的好日子恐怕也要到頭了。”
吓得趙太後幾乎覺也要睡不着了。
*
皇帝縱有多大的脾氣,在椒房殿裡也強忍着沒有發作,而是直到宣室殿裡才開始一一問罪起下面的奴仆。
不論是那一日跟在趙皇後身邊陪着皇後遊幸瓊蘭苑的宮婢,還是宣室殿裡沒能及時向皇帝通傳皇後行蹤的黃門郎們,俱被皇帝嚴厲斥責了一番。
包括本就無辜的穆王府也被皇帝再度遷怒斥責。
這一下鬧得宣室殿裡也是人人自危,整座殿宇靜得針落可聞。
内監倪常善垂首靜靜侍立在帝王身旁,他能清晰地聽到皇帝沉重的呼吸聲。
那簡直是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慶幸和仿徨不安的恐懼。
這樣卑微惶恐的情愫,本不應該在這個帝王的身上流露出來,但倪常善知道,皇帝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個他至今無法完全掌控的女人,
——周三娘子,周媜珠。
或者說,就是如今正躺在椒房殿裡的趙皇後,趙媜珠。
倪常善知道,皇帝在她昏迷以來的這一日一夜裡,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害怕她因為遭受刺激而恢複從前的記憶。
倘若她恢複了從前的記憶,隻怕等這個性情剛烈的女人鬧起來的時候,阖宮上下将永無甯日。
這種事情,四年前已經發生過一次了。倪常善至今想來仍是一陣脊骨顫顫,渾身發涼,甯願死也不願再經曆一次那樣的恐怖噩夢。
不過好在上天垂憐,這一次皇後也隻是簡單的昏迷,看她醒來時的那個樣子,分明還是一切正常。
在天子跟前躬身垂首地立了許久,倪常善終于忍不住輕輕出聲勸皇帝道:
“陛下寬心罷,娘娘那裡一切如常,娘娘本就什麼都不知道,現下和以後……娘娘永遠都會和陛下夫妻恩愛,情濃蜜意,白首偕老。”
倪常善的一番寬慰奉承後,皇帝未置可否,很久之後才頹然歎了一聲:“這一次是朕大意了。是朕之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