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視着媜珠的睡顔,這一刻的心終于是安甯的,仿佛她将會永遠陪伴在他身邊一樣。
周奉疆一直都知道,媜珠的心有多軟、多善良。
她總是舍不得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受傷。
在她還小的時候,她并不清楚她父親的那些養子和她父親的親生兒子們有什麼區别,總是把他們都當做是她的親兄長。
尤其是他被養在趙夫人膝下,從小伴她一起長大,所以她在她還不知事的年紀裡,她一直都默認他也是她母親趙夫人所生,是和她一母同胞的親兄長,所以待他更為親近。
直到後來有一日,她和她父親一個寵妾所生的女兒,不知為了什麼事拌嘴争吵起來。
那周六娘子指着她說:“我母親生了我,生了我哥哥,我姐姐,還有我弟弟,說不定以後還會有個妹妹呢!我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我什麼都有!而你什麼都沒有!”
媜珠十分不平地與她吵道:“這有什麼稀罕的!我也有一母同胞的哥哥,我阿兄對我可好了!”
周六娘子大約就是在等着詐出她這句話來,聽到她這麼說了之後,馬上得意地捧腹大笑:“你和周奉疆一母同胞?哈哈哈!三姐姐,你知不知道,我姨娘說了,周奉疆的親生母親可是個軍中營妓啊!你怎麼和他是一母同胞!”
這話傳出去後,鬧得趙夫人面上無光,恨得咬牙切齒,把媜珠喊回自己院子裡痛罵了一頓。
也是從那之後,媜珠才迷迷糊糊地意識到,原來他和她并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
或者是,他們并不是親兄妹。事實上,他們之間本來隻該是陌生人。
如果不是他得幸能被她父親青眼看中,收養為養子,那麼他這輩子或許連見都不配見到她一眼。
周奉疆的身世随着後宅裡女子的明嘲暗諷再度被掀了出來,在那些和他一樣同為養子的少年間又淪為數日不止的笑談,所有人都再度用那種輕蔑的眼神隐晦地打量着他。
也隻有媜珠,即便意識到他和她并非一母同胞的親兄妹,也依然如往日般甜甜地喊他“阿兄”,待他一如往昔。
後來她察覺到他有一段時間總是看起來很落寞,不止一次地問他到底是怎麼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周家的其他人、周鼎的其他養子們,都會抱團在一起欺負他。
那時他漫不經心地敷衍了她一句說,因為他的出身低賤,因為他有一個令人不齒的生母,他的生母從事着世人眼中十分下賤的營生,所以就連他的身上也似乎流淌着污濁的血脈。
旁人輕視他、欺辱他,都是理所當然的。
媜珠卻歪了歪頭,很是不解:“什麼是營妓?為什麼阿兄的生母是個卑賤的女人?可她明明有阿兄這麼厲害的兒子啊!我聽爹爹的幕僚們都說,爹爹的兒子裡面,當屬阿兄的騎射功夫最為出色了得,可以和當年的爹爹一比!我爹爹的母親、我的祖母可是以前的俪陽公主,那這麼算的話,阿兄的母親豈不是和公主一樣厲害,也是鳳子龍孫一樣的高貴血統?”
周奉疆當時就連忙去捂住她的嘴,讓她千萬不能再和别人說起這些話,拿冀州侯的母親俪陽公主和一個營妓相比,鬧出去可不是玩的。
媜珠連連點頭。
他至今記得她那時紮了兩個很可愛的花苞髻,發髻上系着藤蘿紫的發帶,發帶上還綴着銀鈴铛,鈴铛上刻着精緻的蓮花紋樣。随着她搖頭晃腦點頭的動作,銀鈴響個不停。
“阿兄你放心吧,我隻告訴你一個人,和别人都不會說的!他們那是……那是有眼不識泰山!可我就覺得,阿兄的親生母親一定是一個和公主一樣優秀的女子,她才不卑賤呢!”
可是事實上呢?
直到他都當上皇帝了,天下人裡,恐怕也沒多少人真心瞧得起過他的生母的。
百姓們隻是嘴上不敢往外頭說罷了,心裡頭也還是會笑話的:
——“前楚皇室的鳳子龍孫們,竟然把這祖宗基業的江山輸給了一個娼婦的兒子,啧啧啧,也真是不中用了。”
唯獨媜珠,曾經用那樣真誠而純粹的眼神看着他,對他說,在她眼裡,他母親一定和公主一樣好。
有時候他也希望自己可以像媜珠一樣,痛痛快快地失憶一場就好了。
他也想忘記自己年少時的記憶,忘記那些屈辱的、受人欺淩的、如喪家之犬般讨一口馊飯隻為活下去的記憶。
但他又不敢忘,忘掉那些記憶,可以讓他失去痛苦,也會讓他忘卻媜珠。
他不能沒有媜珠。
周奉疆呼出一口濁氣,在腦海中壓下了那些往日的回憶,懷擁着媜珠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