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僚人們一聽,面面相觑一番後,竟然果真覺得韓孝直、韓孝民兄弟二人所說很有道理,也為此心動不已。
于是韓孝直又說,大魏皇帝陛下還有厚賞,既然當地僚人們熟悉本地的山川地貌、晨夕氣候冷暖,那麼你們誰要是能主動幫助魏軍抓住流竄在山嶺之間的南楚小朝廷的高官武将,皇帝皆有重賞。
尤其是,不論是誰,能生擒南楚僞帝張道恭者,陛下封之開國公,讓其享食邑三千戶。
自從韓孝直兄弟二人放出這些話之後,那些見風使舵的僚人們果真開始躍躍欲試、蠢蠢欲動。
就連已經反叛南楚的始興郡郡内,也多了許多竊竊私語、嘈雜議論的聲音。
再者,那所謂的“誰能抓到南楚皇帝、誰就能被封為開國公”的話,其實未必是說給魏軍将士和僚人們聽的。
張道恭心知肚明,周奉疆命人給出的這種“懸賞”,實則針對的不過是如今他自己身邊的人罷了!
最容易接觸到他的,可不是外頭的那些僚人土著,而是日日夜夜跟随在他身邊、侍奉他飲食起居的心腹!
周奉疆是想用這樣令人咋舌心動的封賞來動搖他身邊人的意念,煽動他的近臣親衛們出賣他,瓦解他好不容易積蓄保存至今的力量。
偏偏,就是這樣的财帛利益,最能搖擺人心啊。
是以,這些時日裡,張道恭越發得疑神疑鬼、心緒不甯,簡直到了快要寝食難安的地步了。
他現在看見自己身邊的所有人,都懷疑他們有可能來暗害他,懷疑這些人早已被韓孝直收買了要背叛他!
昨日黃昏時,張道恭在天子營帳外神情惘然地眺望着北方的故土,忽見離他有百步遠的地方,有兩個親衛拔了佩刀,他頓時驚慌失措,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地向營帳内奔去。
一邊疾奔,他還一邊高呼“逆臣欲謀害朕”,驚得左右守衛和侍婢們面面相觑,不知所謂。
原來是張道恭瞥見有人拔刀,就誤以為這些人想要謀害他,想要綁了他把他交給韓孝直,拿他去換那“開國公”的爵位。
後來雖然弄清楚了,那兩個拔刀的侍衛隻是抓住了兩隻野雞,想要宰殺野雞給自己開個小竈果腹而已,并沒有什麼對天子不忠不臣的想法,但仍然令張道恭杯弓蛇影一般懼怕了許久。
此時,張道恭正滿目怆然地坐在書房裡,望着書房牆壁上那副碩大的山川州郡堪輿圖時,他近日才剛新封的妃子,薛堅明之女薛貴妃,一身櫻粉色的長袖襦裙,蓮步依依地挪了進來。
薛貴妃今年也才不過十五歲,兩個月前剛在家中過完了及笄之禮,實則還是少女心性,天真嬌憨的年紀,哪裡懂什麼張道恭的“最是倉皇辭廟日”的亡國恨,隻知道整日想方設法地圍着自己的皇帝丈夫轉,哄自己丈夫開心。
她今日又端來一盅臘肉鮮筍老鴨湯,嬌嬌俏俏地捧到張道恭跟前來,喚了一聲“陛下”,把湯匙遞到他跟前:“妾今日特意給陛下炖的老鴨湯,陛下不嘗嘗嗎?妾往日在家中總做給父母嘗的,家中父母都說鮮美非常。陛下,您就……”
張道恭哪裡有什麼心情應付她,不過是礙于她父親的顔面,好不容易強打起精神嘗了一口,敷衍了她兩下,而後就尋了個由頭讓她出去了。
薛貴妃自是不肯,又嘟着嘴巴朝他懷裡蹭,正當這時候,有宮婢通傳了一聲,說是周淑妃來了,淑妃娘娘有話要和陛下說。
薛貴妃見有旁人來,而張道恭的神色也嚴肅了不少,當下不敢再胡鬧,有些委屈地站起身來,理了理自己的裙子。
她雖年紀比周淑妃小了數歲,但卻是實實在在的真貴妃,在貴淑德賢四妃裡位分高于淑妃,所以周淑妃來了,自然還得守着規矩也給她行禮。
薛貴妃坦然受下這一禮,而後張道恭便催她出去了。
淑妃神容淡漠而凝重,瞧她這幅樣子,仿佛是真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和皇帝說,薛貴妃隻得步步不舍地退了下去。
二人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淑妃用餘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複雜地讓薛貴妃根本讀不懂是什麼意思。
在男人眼裡,女人年紀小又漂亮,那麼自然會喜歡她懵懂爛漫的稚氣;
可是面對跟了自己許多年的,年歲稍長、脫離了少女清純的女人,也會喜歡她的沉穩和端莊,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是安心的,省力的,不用像對待小女孩一般花費心思遷就她的脾氣。
淑妃過來的時候,張道恭那隐藏着的不耐煩的神色反而消散了許多。
他靠在椅背上,十分疲憊地歎了口氣:“婈珠,你來了啊,坐吧。”
周婈珠俯首謝了恩,姿态端莊地在皇帝下手處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她穿的素淨,發間也沒有幾樣裝飾的簪钗,就連兩隻手腕上都是空空蕩蕩的,身為堂堂皇妃,實在清淡得幾乎到了寒酸的地步了。
可不是寒酸麼?
恐怕,如今長安洛陽兩京裡富商們家中的妾室,都是滿頭珠翠钗環,遍身绫羅綢緞,比她這個跟着亡國之君流浪在外、如喪家之犬般的所謂皇妃要體面不知多少倍了吧!
其實她年少待字閨中時,也美麗得如芙蓉海棠一般嬌嫩,她今年也還很年輕,也才不過二十來歲啊,尚處在一個女子最美好的花信年華之中,若不是因為常年的奔波逃命,她也不至于滄桑得像是三十多歲的婦人一般。
自己的女人面黃肌瘦般憔悴,張道恭面上當然也不好看,不由得多寬慰了她幾句,還叫人去翻一翻他那快要見底了的庫房,叫人取一對玉镯給淑妃。
婈珠心下苦笑又凄涼,連忙不着痕迹地打斷了皇帝的話。
“陛下!妾身知道陛下近日的愁思,妾明白陛下的憂慮。那韓孝直,當真是其心可誅,他這是要挑唆撺掇陛下身邊之人背叛陛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