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想想,人呢,果然是永遠都在貪得無厭,永遠都會想要更多。
所以思來想去,哪怕已經成為天下人眼中貴不可及的皇太後,可趙太後這樣的女人也總覺得人生處處皆遺憾。
遺憾為什麼自己不曾得到丈夫全心全意、始終如一的愛;遺憾為什麼今時今日坐在龍椅上的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她也會時常感到惶恐,這些年來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感到焦慮,焦慮自己女兒的人生命數。
——是她把媜珠漸漸推到周奉疆的手裡的,是她讓這個外面來的養子慢慢惦記上了她的女兒。
她過去二十多年裡所做的一切,到底對不對?
從媜珠出生之後,她就對丈夫周鼎後院中的其他姬妾通房、庶子庶女們滿心戒備,總覺得這些賤妾庶孽們必然和她的女兒不是一條心,不可能真心待她女兒好。
什麼所謂的兄弟姊妹手足,呸,不是一個娘生娘養的,根本一文不值。
所以她也不喜歡媜珠和他們湊在一處玩耍。
相反,她信任的是自己的養子周奉疆。
她總覺得,誰都會害她的女兒,隻有這個養子還算是靠得住的,他沒道理害媜珠。
何況當日她收養這個養子,盼望着這個養子能有出息,就是為了給自己、給自己日後的兒女多一重依仗和幫襯。
既然養都養他了,她當然希望養子和自己的親生女兒感情深厚些。
她放任媜珠從小就和周奉疆在一起玩,媜珠才幾個月,開始學會微笑、翻身、爬行、坐起,到搖搖晃晃的走路、略顯笨拙的牙牙學語,周奉疆都親自見證參與過。
他陪着媜珠時,媜珠确實從來沒有出過任何意外。
身為兄長,他照顧這個妹妹分外用心,趙太後心中很滿意。
這是媜珠那些所謂同父異母的血親兄長們都做不到的。
比如說,媜珠三四歲的時候,有一次和她的幾個哥哥們一道在涼亭裡閑玩,她一時不慎,從湖心涼亭的欄杆下摔落了水中,而那幾個庶出的兄長隻顧着在一旁假惺惺地做驚慌失措狀,卻無一人搭手救救媜珠這個親妹妹,都隔岸觀火一般看着媜珠可憐兮兮地在水裡掙紮。
還好那時她打發養子周奉疆去接媜珠回房吃飯,周奉疆尋至了湖邊,見到媜珠的慘狀,毫不猶豫地下水撈起了媜珠,這才把媜珠救了上來。
這件事至此讓趙太後記恨心中,每每一想起就恨得咬牙切齒。
想起一次,就要和身邊的婢子福蓉她們罵一次:“我們媜媜要這些親兄長到底有什麼用?這些人連周奉疆的半根手指頭也比不過。媜媜從小和她哥哥一處長大,她哥哥帶她時,她連吐奶都沒吐過一次。怎麼這些親兄長們一個個就知道害她?可見不是一個娘養的,永遠都不是一條心,别說比不過我的養子了,就連外人也沒他們這樣狠毒!”
媜珠善良單純,并未因此事怪罪那些庶兄們,反而還會在她父親周鼎面前為庶兄們說些好話。
趙太後有一回實在是被媜珠氣得不行,把媜珠拽回了自己房裡,又叫來養子周奉疆,一手指着養子,罵女兒道:
“誰是你兄長?這才是你兄長,親得不能再親的兄長!除了他,誰對你是真心的?誰會管你的死活?你巴巴地趕上去認他們做什麼兄長?我的兒呀,你糊塗啊,你娘就給你養了這一個兄長,你以後記他的好處、在你父親面前替他說好話就行了,你管别人做什麼!”
大約是終于被母親罵醒了一些,天真單純的媜珠也終于清醒了點,從此之後和那些庶出的兄長姊妹們在一起時,也知道留點心眼了。
她有一些小秘密,一些不太願意告訴旁人的心裡話,總是隻會告訴周奉疆。——例如說,她有多喜歡河間王張道恭,她夢想着以後一定要嫁給這個男人。
雖然和家中别的姊妹們面上仍舊和和氣氣的,仿佛什麼芥蒂都不曾發生過,但她心中最親的、最偏向的還是周奉疆。
閨閣裡做女孩兒的時候,她從前給過周奉疆很多銀錢,趙太後都默許了。
因為媜珠得她父親周鼎寵愛,周鼎隔三差五想起來賞賜給她的奇珍賞玩之物從來就沒斷過,給她的月例銀錢也是最豐厚的。
媜珠很少有需要花錢的地方。她總會把這些錢在手裡聚一聚,攢夠了一個匣子的碎金碎銀,然後全都拿給周奉疆。
她說,兄長現在跟着父親周鼎在外面做事,不管是軍營裡還是官衙内,來來往往,人情打點,男人總是少不了要花錢的。
隻有手頭有閑錢,才有動身的資本,才能積蓄自己的人脈,要不然不管在何處都是寸步難行。
她想讓阿兄在外頭過得輕松些,把她所有的都拿給阿兄。
周奉疆拒絕過她,她反安慰他說,等到阿兄日後出人頭地,封侯拜将了,再多多給她添些嫁妝,當做對她的補償就是了。
趙太後那時對此深以為然,看着一雙兒女“兄妹情深”,互相幫襯,心下感到十分滿意。
她會對女兒說:“我的媜媜這才算聰明了,你幫着你兄長,待你兄長來日有了些出息,他還不是要對你好?你那些庶出的兄長們,和你都不是一個娘拉扯大的,以後誰還會管你死活?”
又轉頭對周奉疆說:“我的兒,母親當年瞧你就絕非池中之物,蛟龍得雲雨,終有出頭日。你母親沒有親兒子,你妹妹那些親兄長……哎,眼見有了還不如沒有。等母親以後老了……媜媜兒嫁了人,還是少不得要靠你照看呢。”
後來的确如她所願,養子有了大出息,作為對媜珠當年情意的回報,彼時已是北地霸主的周奉疆親自替媜珠準備了一份極為豐厚的嫁妝。
就算是皇帝老子嫁他的公主閨女,也難尋這樣的排場。
媜珠出嫁之日,那是真正十裡紅妝,珍寶珠翠,不可勝數。
隻不過她是在失憶的情況下被人嫁到了她兄長的床榻上,成了她兄長的妻。
而身為母親,她那時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目睹和默認這一切的發生。
……
也許直到周奉疆徹底暴露出他對媜珠的強占欲時,趙太後才意識到她這些年在親手釀成一樁怎樣的禍事。
她自認為想要養子和親生女兒兄妹情深,以為自己是替女兒找了個靠得住的兄長做靠山,卻完全忽視了在周奉疆的視角裡,她女兒從來都不是他的親妹妹。
媜珠出生時,周奉疆已經是個記事了的孩子了,是不是他的“親妹妹”,是不是和他有兄妹人倫之義的親人,他怎麼可能不懂?
她這個養母養了他這麼多年,他和她也不過是互相利用的利益共同體,他在心裡從沒拿她當做親生母親。
他又怎麼會拿媜珠當親妹妹?
既然不是他的親妹妹,那麼在他眼裡,媜珠就單純隻是一個女人。
一個陪了他很多年的,他很喜歡的、可以被他用權勢得到的女人。
*
趙太後哀哀戚戚地又歎了許久的氣,這才在福蓉的攙扶下起身去換了件皇太後禮衣,預備着好好過這個除夕日,等着宮外外命婦們入宮向她請安叩首。
她思來想去許久,還是覺得要有個親孫兒最緊要,又竊竊私語地和福蓉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