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個時候,就算她是個再蠢再愚鈍的人,當她将一切聯系在一起時,她也該隐約摸到隐藏在迷霧中的那些真相了。
哪怕她現在還不知道過去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哪怕她還沒有拾起從前丢失的記憶,但是此刻的她無比确信,她就是趙太後的親生女兒,先帝周鼎的第三女,兖國文公主本人。
這些年來,原來她的親生母親一直都處在她的眼面前,幾乎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之下,可是卻連母親也不敢和她母女相認,反而跟着旁人一起蒙騙她。
她思來想去,無法怨恨自己的母親,母親這樣做,一定還是被人脅迫的。
至于那個幕後主使,不用說,自然是和她夜夜同床共枕之人,
——皇帝周奉疆。
新年裡的正月初一,本該是何等歡慶熱鬧的節令,媜珠的心卻冷得更甚長安城裡紛紛落下的茫茫大雪,冰凍成了一片。
她垂首望着自己身上所着的華麗奢靡至極的皇後翟衣,輕輕觸摸裝飾在上面的珍珠、金玉、刺繡,卻沒有觸摸到半分的溫情,沒覺得此刻的自己身為皇後有半分尊貴之處。
她隻覺得自己活得無比可笑。
起先,至少隻是在她發現自己不是趙氏女時,媜珠雖然明白皇帝在蒙騙她,但她對這個男人還抱有過幻想。
她以為,倘若自己不是趙氏女,那麼她從前的身份也許十分低賤,皇帝是為了給她改頭換面、給她更高貴的出身,所以才騙她說她是趙氏女,是趙太後的親侄女。他騙她隻是為了讓她開心。
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那她還是願意繼續試着愛這個男人,試着和他繼續把日子過下去的。
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她發現她是他從前的妹妹。
她無法再将他視為兄長,更無法把他當做丈夫。
她甚至覺得有點惡心,惡心得她腹中翻江倒海不是個滋味。
皇帝根本就不愛她。當然,身為兄長,他本來也沒有資格以丈夫的身份來愛她。
也許她對于他來說,隻是他掌心裡一個尚且還算喜愛的玩物而已。
他根本沒拿她當妻子。
哪有男人會将自己心愛的妻子這樣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大概除了她自己不知道她是周三娘子之外,她身邊的所有人皆清楚她的底細。
趙太後肯定知道,還有宮裡的那些奴仆婢子們,福蓉知道,佩芝知道,皇帝身邊的内監倪常善也知道,倪常善的幹兒子倪賜清也知道……
除卻宮裡的這些人外,宮外的穆王和穆王妃他們,颍川公主他們……
他們難道不懂嗎?
難怪這些人面對自己的時候小心翼翼、唯恐說錯了半個字,原來隻是怕在她跟前露餡之後會遭到皇帝的報複罷了!
——在他們所有人眼裡,恐怕私下都覺得她這個皇後就是個笑話吧。不過是個被皇帝捏在手心裡的玩物,可憐可悲,還自以為自己天生命好,位至中宮,得天子恩寵深厚呢。
難怪去年皇帝隻是疑心穆王妃在她面前提起過兖國公主,第二天上午就把穆王和穆王妃二人叫到了宣室殿内斥責發落。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誰,隻有她自己不知道。
現在想想,哪怕這個男人再會隐瞞,哪怕這個男人有再重的威壓權勢逼着旁人都和他一塊演戲,可是謊言終究是謊言,假的終究是假的。
他撒了一個謊,就要用無數個謊來圓。
他給她編織的這個充滿謊言的世界裡漏洞百出,她從前未必沒有看出來,隻是他也刻意想要用金玉琳琅來把她這隻金絲雀養廢,讓她沒有半分反抗的力氣;而她也沉浸在這看起來錦繡雲堆、花團錦簇的奢靡生活裡,懶得去細思他一次次露出來的破綻。
他從前很少願意和她講他們之前的故事,有時媜珠對他撒嬌,想要讓他細細講講他們是如何相識、相知、相戀的,但他總是反常得表現得十分敷衍,不願意多說。
媜珠每次問起,他就說怕過去的記憶刺激到她,不想讓她想太多。
後來,去年那一次,他懷疑穆王妃在她面前提起“兖國公主”,怕她因此而想到過去的事情,所以大發雷霆,對着穆王和穆王妃極盡問責之态,難道不也是因為他心裡有鬼麼?
如果按照他所說的,他們從前是一對恩愛的戀人,他們之間有着無數甜蜜的回憶,那他應該迫切地想讓她回想起來、恢複記憶才是!
除非,他們之前的回憶太過難堪,他心知肚明,隻要讓她想起來了,他們便再也無法維持現在這種表面的平靜……
所以他才對她嚴防死守,百般監視。所以他才不願意她想起來。
媜珠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覺得喉間傳來一陣血腥的氣息,腹内翻攪得厲害,心髒肺腑的每一寸都在抽痛。
然而她不能表現出來。
一道珠簾之外,佩芝和幾個宮娥都守着伺候着她,她們都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她不能讓她們發覺她的異樣。
隻要她們發現了,皇帝也會随之知曉,他速來殘忍暴虐,媜珠并不是沒聽過他的這些名聲,繼而他定會責罰她身邊所有和她相關的人,屆時誰都免不了一難。
媜珠一手撐着身旁茶幾的一角,努力撐起了自己的身子。
佩芝躬身進來給她奉了盞茶:“娘娘,今日新年,穆王、穆王妃攜小世子和小縣主入宮給您請安了。”
媜珠深深呼出一口氣,側首向外看去,将眸中淚光憋了下去:
“讓穆王進來,我要見他。”
那應該是她的親弟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