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十月上旬,田間餘下一片稻杆樁子,壩邊壘起高高的稻草垛兒,秋收進了尾聲。
三隻白頸毛的瘦鴨子,在田裡搜吃下了幾粒秕谷,扭塞着身子滑進了河溝裡。
這當兒橫跨河溝前後,幾根圓木并在一起潦草而成的木橋上路過一道清瘦的身影。
凹子裡範家大哥兒背着個細竹條密編的背簍,手裡緊着把石搶,從山裡回村來了。
人剛過了木橋,埋在地裡給冬葵苗拔雜草的婦人老遠便好事兒的呼起來。
“大景,你回來的可真是時候。”
範景沒應話,但仰起了些頭。
婦人見他不搭腔也不惱,接着道:“你家裡來媒人了,你曉得不?”
“那媒人收拾的怪精神,像是外頭來的咧,定是瞧中你給說親的。”
範景聽這話望了一眼自家的方向。
道了句不曉得,話畢,也沒同婦人多說,不緊不慢的往家去。
範家的單扇院門沒關,一窩細毛的小黃雞崽兒跳上門檻,跟着毛羽油亮的老母雞從院子裡跑了出來,正在籬笆邊上啄蟲子吃,叽叽咕咕跑的到處都是。
範景上山前這窩雞還在老母雞屁股底下沒破殼兒,日子倒是好混,這廂竟都能四處跑了。
他瞧了兩眼,進了門。
範景在竈屋門外的圓木凳兒上放下背簍和石槍,就聽見堂屋裡傳出了一道耳生的聲音。
“這戶人家呐,姓康,在望水鄉那頭。”
“他們家再是那般忠厚不過的人家了,待人和善客氣,就沒瞧見與人臉紅脖子粗過。”
“這家裡的三郎手腳健全,身體精壯,生得也多周正。”
堂屋頭,一四十來歲,身形有些富态的婦人口齒正伶俐着。
這婦人穿着一件交領暗紅齊膝裾,下身是條靛藍百疊裙,和腰身上那條腰帶是一色兒。
頭上又還簪了兩朵顔色絹花兒和一根素銀簪子,收拾的還真是精神喜慶。
坐在媒人對身處的是一對夫婦,範家爹範守林和範家娘陳三芳。
“這樣好的如何肯上門來?”
媒人早曉得有此一問,道:“前些年上頭一茬又是一茬的征兵征糧,最兇悍的時候連哥兒都征去了一線上。平頭老百姓苦呐,如今戰事好不易平息了,可百姓家中的精壯兒郎多少都死在了戰場上。”
“十裡八鄉間,多見着的都是姑娘,逢上戰事後當齡适婚的這些哥兒姐兒,最是難婚配不過。”
“這康家小郎放在今朝本當是人争着搶着要,極好娶親的。可老天爺也妒人呐,教他逢了禍,磕壞了腦袋,人鈍了不少,算賬寫字那些精細活兒幹不得了。”
婦人歎罷,微微往前探了些身子,又說道:“康家三個兒子,兩個征兵役去了前線,回來時隻剩下一個,卻也都殘了腿。”
“兩個兒一個不靈光,一個殘了,成家不花些錢出去,如何成得了。鄉下小戶,又不是大富大貴之家,拿不出那許多的銅子兒來,左想右想,便得了個贅出去的方兒。”
“上戰場那個受了苦,少不得緊着些,便隻能贅小郎出來。”
範家夫婦倆聽了原委,曉得了康小郎的短處,心頭反倒是踏實了些,可又新生了旁的憂愁來。
媒人說的不假,戰事雖前兩年便平了下來,可因打仗起的難卻沒那般快能平下。
好比這婚嫁之事上,适婚的哥兒姐兒多,男兒少,便失了衡。
民間男兒精貴了起來,往昔一家有女白家求,如今是反過來了。
範家家裡一個哥兒,兩個姑娘,不曾生得有兒子。
這樣的人家,慣是要招個贅的。
要不曾起過戰事,太平年間遍地的精壯男子,招個贅還是容易。
奈何如今逢着這樣的年月,範家又窮寒,姑娘哥兒的嫁妝尚且備不起,如何又拿得出招贅的銀錢。
本是也沒好意思同外頭的媒人張口,便是不曾吐露想招贅的心,家裡也不見媒人上門來。
這下倒是稀奇,不僅來了媒人,還說的是戶千載難逢肯贅的。
陳氏不由得瞅了身側的範爹一眼,見人也聽得仔細,連忙便傾身上前問媒人:
“娘子說康家小郎腦子不靈光,不知是怎麼個不靈光法?人若是贅來,又得要多少禮錢?”
“人也不是全然不靈光,時好時壞,好時同那常人一般,最不好時也不過是吐不明白話。”
婦人微微笑着,如此說道。
她娘家是望水鄉那頭的人,自是見過康家那傻小子的。
說他相貌端正,身子齊整都不假。
可那傻小子自從教山上滾下的石頭砸了腦袋,昏睡了三天醒來以後,終日裡頭就隻曉得憨笑着四處跑了。
下雨都不曉得歸家,還要康家人到處找,白瞎了牛高馬大一個精壯的勞力。
雖因憨傻躲過了前線征兵,可便是現在男子少,也沒有姑娘哥兒肯嫁。
那些個人家甯肯把女子哥兒許給戰場上回來殘了的,亦或是要那般上門留個種就走下家的,都不要康家那傻子。
媒人本不想給這樣的人說親,奈何康家給的錢實在不少,于是遠遠的在荷坪子這頭找了一戶沒有兒的人家說來看。
望水鄉跟荷坪子一個南,一個北,是縣下頭離得最遠的兩個村子。
她怕說近處的曉得康家那個是傻子,到時候不肯就罷了,啐她唾沫大棒子攆她可就不好了。
媒人自是不會那般直白的就将實話吐出來。
她簡說了兩句康三郎,連又撿着好的談:
“便說這康家是最厚道不過的人家了,小郎贅出來,隻願他好,不圖謀親家的禮錢。”
“康家兄弟說要那許多的禮錢,教親家家裡拖了賬,到頭來還是三郎吃苦。這兩年十裡八鄉的日子都不好過,意思一二過個禮便成。”
陳氏心想正當是媒人說的那般,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不過她也不是癡傻的,曉得如今婚嫁上沒有那般輕巧的好事。
雖說她是範景的後娘,可也不能夠閉着眼睛給人定個糊塗婚事。
人要是不成樣子,不說範景會不會發怒,就是真成了,往後教外人瞧了說三道四的壞名聲,她的親丫頭大了還得嫁人呐。
再一則,要癡傻得厲害,在他們家裡頭甚都幹不了,光吃飯吃菜,他們豈不成了冤大頭。
媒人掃見陳氏雖沒應答,可眼珠子卻轉,八成是有那意思,不免心頭生喜。
停下來吃了一口手邊小桌上的粗茶湯,潤了潤發幹的喉嚨,這才繼續發力:
“ 現在說人戶,是男家得意。便是以前不肯有人瞧一眼的賴皮窮漢也抖了起來,多般挑剔好人家的姑娘哥兒。我與人做媒有時間都得氣上一氣,像是康家這樣的,少見呐~”
“我實心眼兒說句話,娘子兄弟家裡這般,總還是要招個贅才好。不說旁的,往後年老了,沒有個親近在身邊如何使得。若瞧得中康家,我這就回去答複,同他們說荷坪子這頭有戶好人家,我好生說說,料想他們也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