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黃恰在此時“汪汪——”叫着沖進房中來,明歡驚了一下,揚起笑容,招呼道:“阿黃,過來。”
小狗叼着一截樹枝得意洋洋地撲到趙知懷中,沾了塵土的小爪子在趙知素白的衣裳上連印了好幾個爪爪印。
明歡作勢要打阿黃,明歡輕擡胳膊來擋,逗得阿黃呼噜呼噜叫着。明歡見了,實在狠不下心,彈了彈阿黃的腦門,語氣裡滿是寵溺:“你這髒小狗。”
趙知也笑,取出阿黃叼的樹枝,那樹枝上挂着一隻癟了的柿子。倒也不算是柿子了,隻是一片被小鳥兒灼食幹淨了剩下的柿子皮。柿子皮經霜寒一凍,結了一層霜,幸而沒有腐爛,仍保留着成熟時鮮豔的橙紅色。
"這柿子倒是好看,姑娘,依着這模樣為你打一隻簪子吧。"明歡輕輕一碰柿子皮,霜層涼涼的。
趙知舒心地撸着小狗,日光順窗棂溜進房中,她惬意地閉上眼。
一道呼喚打破了此刻的甯靜,猶如平靜湖面忽砸入一隻巨石,水花四濺,波濤洶湧。
團團臉的小丫鬟帶來一道噩耗——樓将軍陷入敵軍圈套,下落不詳。京中人人自危,惶惶終日。
樹枝落在地上,那經霜凍過的脆脆的柿子皮裂作幾瓣,阿黃從趙知腿上跳下來,将柿子皮的殘骸踩得更稀碎了。
白駒過隙,時光流水。
轉眼已是正月初九,趙渡面色凝重地看着小厮為趙知收拾嫁妝,趙知在明歡的伺候下換上了繁重的嫁衣。
這嫁衣由織造司所制,依的是皇家公主的規格。她未曾想到,此生竟還有機會做一回公主,幼時還以為宮中的公主錦衣玉食,仆從環繞,過得是富貴滔天的日子,不會在有什麼煩惱。隻是如今看來,各有各的苦楚罷。
她拖着沉重的身子,明歡在她面前推開屋門。
她緩緩跨過門檻,拖着這一身鮮紅的衣裳,慢步走至趙渡面前。
趙渡幻想過無數次自己閨女身着嫁衣的模樣,或許是嬌俏可人、宜室宜家;或許是明豔大方、羨煞旁人;或許是溫柔小意、羞澀忸怩……卻從未想過,是愁容滿面,是滿心不願。
“阿知,是為父對不起你。”
趙知臉上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手上比劃道:“父親,你早日脫離苦海吧。”
父親寬大的手掌落在趙知的肩膀上,他道:“我已安排妥當,待你出發,我便讓你娘親先行離開,邊境互市那邊我也傳過書信。前幾日,我已上交趙氏錢莊充作國庫了。隻希望,你此番前去,平平安安,莫要出意外。”
“我會安排商隊暗中護着你,到了邊境你就可以從送親隊伍裡逃脫了。”
趙知聞言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隻玉佩。趙渡認出,那是他年輕時為林逾靜雕刻的定情信物,後來林逾靜與他賭氣,說是丢了玉佩,不曾想,她将此物交予女兒保管了。
“這還是,我與你娘親的定情信物。”趙渡從趙知手中接過這隻做工拙劣、用料上乘的蘭紋佩,收入懷中。
“這衣裳穿着憋的很,阿知,你去換了吧。”
趙知低眉看着衣衫上極為精緻的暗紋出神。
夜裡,她不出意料地失眠了。
明歡夜裡起身去安置阿黃,回來借着月光看見了趙知一雙水汪汪的眸子。
“姑娘,睡不着麼?明日到了馬車上睡,就睡不安穩了。”
趙知搖搖頭,手臂上覆了一層絲綢寝衣,在正月的夜裡還是有些冷。
明歡忙起身燒了爐子,屋子裡總算暖和起來。
“今夜裡燒的銀絲炭,沒什麼煙塵,奴婢開着窗,姑娘安心睡下吧。”
趙知舉起雙手,在月光照耀下,緩緩比劃,問道:“你說,我還會活着見到父親母親與兄長嗎?”
明歡強忍住淚意,握住趙知冰冷的雙手,緊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用體溫替趙知暖手。
她道:“姑娘,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都會好的。姑娘才将将滿十五歲,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趙知微微發力,抽出雙手,道:“什麼好日子呢?”
明歡低下頭,錯開趙知的視線,帶着哭腔卻字正腔圓:“譬如,和中意的人成親,與阿黃到山村裡去遊玩,放紙鸢啦,或者賞花去。夏日去采菱角,秋日裡摘柿子,冬日正月過年,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
趙知道:“我還想嘗嘗父親埋的女兒紅。”
女兒紅便是花雕酒,趙渡原是聽府上一位來自越州的賬房先生說的。女兒出生時取冬日湖水釀上一壺黃酒,待女兒出嫁時取作陪嫁。這盛酒的壇子要父親親自取彩釉繪制,越鮮豔越好。
趙知很小的時候聽母親說過,隻是母親并不知曉趙渡埋到何處去了。每每提及,他就笑眯着眼,搖頭說:“不知曉。”
明歡再忍不住,撲到錦衾上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