嬸子抿了抿唇,展開手帕:“他是我再嫁的人家。”露出的手背上有好幾道灼傷,樸素的手帕中間,縫着一張隐匿符。
凡人不該有隐匿符。
江照遠驚愕地瞪大眼。
婦人把符箓放到了江照遠手上,說她的丈夫是個好心人,收留了她們孤兒寡母,但現在卻被抓了去。
這是一個長得很嚴肅端正的仙君留給他們的。
“實不相瞞,村裡人盯上的是我……夫君把我藏起來,跟他們走了,我再聽到消息的時候,就隻知道他們說夫君根骨特别純粹,要活剮了祭大河裡的蛟王。”
婦人緊緊抓着手裡的手帕,咬牙切齒:“這符箓給您防身,隻希望仙君能帶上我,去救救可憐的夫君。”
江照遠搖了搖頭,看了一眼睡在一旁皺着眉頭的孩子,對面露絕望的婦人說:“你有什麼話要對他說的嗎,我隻能去幫看一眼,再多的得等師兄他們過來。”
婦人也明白這個道理,江照遠這樣子确實不像個能打的,能願意幫她已經夠好了,她強行笑笑:“那些魚人,會把人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仙君,要是他也……就請您和您的師兄弟殺了他,毀掉屍身。”婦人一語驚人,眼神寫滿了悲傷但卻沒有動搖,“夫君,必然也是願意的。”
“……好。”江照遠答應了。
婦人有難言之隐,他看出來了,她和她夫君有秘密,兔子也知道,但是……這跟之前的惜命逃跑不一樣。
江照遠捂住自己怦怦跳的心髒,悄無聲息來到地面。
都說魅魔無情無義,江照遠卻早早知道自己心生晦澀,魅魔聽到了童年時就存在的心魔聲音。他充耳不聞,瞄準一個方向就身形一閃,來去無蹤——
沒有兔子可以一直躲在巢穴裡,總有有一些東西是要去面對的。
現在的他,并非當初的弱小。
婦人是從外面嫁到長溪村的,前些年的時候大家勤勤懇懇勞作,也算團結。但從一次地動開始,村裡的人就變了,先是疤臉獵戶在山裡迷路,大家都以為他死了,結果,三天後他在自己的葬禮上回來了。
獵戶拿着一塊黑石,往地上的碎石上一碰,就變成了脂膏,靠這個發了很大一筆财,但石頭隻有他一個人有,其他人眼紅,一次争端中,他與石頭一起在争奪間墜入河中。
地動山搖,小河變成了大河。
在一旁勸架的村長也落入水中,被大浪沖了去。又是三天後,村長回來了,帶着一條大魚,對其他人說,河裡全是這樣的魚。
沒有人去報官,也好像沒人覺得害怕,他們跟瘋了一樣跳進河裡抓魚,吃魚捕魚賣魚,整個村子富裕了起來,大家,更團結了。婦人丈夫怕水,不肯幹這個,見他們執意邀他入夥,趕緊帶着妻子搬到了村尾住着,還是跟以前一樣種東西生活。
村子越來越安靜,村頭那家特别愛吃魚的嬸子來找婦人,說叫她男人去祠堂議事,這哪有他的事啊,他也是外面來的,根本進不了他們祠堂,她一直想進屋裡,婦人推了她一把,關上門低頭一看——那手上,滿滿都是掉落的魚鱗!
江照遠回憶着婦人告訴他的信息,在一處牆根後面停住了腳步。
【“當初那個獵戶呢?”
婦人愣了一下,淡淡說:“死了吧,這大河,誰能活下去啊。”】
對啊,這大河,誰能活得下去。
所以不遠處那個,拿着弓箭,頂着個魚頭的,臉上還留着三道疤的,是誰呢?
-
還是人的面容,後腦勺卻變成了魚鰓的模樣,麻木的眼珠子望着前方,袅袅炊煙在不遠處升起,那是婦人告訴他,祠堂所在的方向。
江照遠靜靜站了一會,捏住了匕首,徑直往一個方向走去。
那裡不是祭祀的地方。
江照遠是第一次來長溪村,但他隐藏身形,閉着眼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樣子有熟稔極了,仿佛已經對長溪村了如指掌。
湍急的河流下聽不到兔子的腳步聲,揚起的清風擋不住空氣中的水腥味。
3、
2、
1——江照遠停下,睜眼,到了。
眼前空無一物,隻有鋪着白色碎石的空地,不像有活人活動的樣子。
江照遠匕首出鞘,劃破指尖,鮮血撕開了凝滞的空氣,他能從花市“誤闖”到結界最為森嚴的綠江,自然不是全靠的運氣。
眼前的景象煥然一新,撲面而來的是濃重的血腥味與魚類的腥氣,密密麻麻的的人倒在泛白的地上,像餅上鋪開的芝麻。
全都被鐵鍊鎖住手腳,許多人腿部的骨頭已經裸露了出來,手上盡是尖銳的指甲,在地上抓出一道又一道痛苦的抓痕。
柴火将他們圍起來,層層篝火之中,圍着的是一個被穿破琵琶骨的清秀青年。
大河在一聲聲嗡鳴中安靜,透徹起來,露出河底下同樣密密麻麻的黑影,在沒有人知道的時候,大河已經吃了個飽。
穿着長溪村風格衣服的村民,擺正了自己身上的魚骨頭,跳進大河裡,拖上一具具跟自己長得七分像的屍體,将他們一層一層擺起來,作為篝火底下的油脂。
岸上的人喜用人魚膏點長明燈,河裡的魚便用人脂祭祀。
他們行動整齊有序,幾十号人麻木着臉搬動,連路邊的柳樹都不多看一眼,
江照遠就躲在柳樹後面,柳是細柳,兔不是細狗,他輕微地倒吸一口冷氣,與一雙魚眼四目相對。
“好巧,你屍體在這裡啊?”江照遠往旁邊移了兩步。
“有人闖進來了!!!”
“抓住他!!”
兔子秒逃,腰間的玉佩撞得叮當響,江照遠連跑帶跳,從魚人縫隙中靈活穿過,心中尖叫。
師兄師弟師姐師妹,怎麼還不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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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衛承周正在閉目養神。
長溪村比他想的要大很多,剛來這裡,他就沿着邊界走了一圈,半個時辰後還沒看到盡頭的時候,衛承周意識到不對勁。
這裡有陣法,而且不是修仙者的陣法,如此詭谲晦澀,多半是魔族的手筆。
路上行人消失了,但每隔不遠處就有一尾死去的魚,白目望天,魚鱗炸起,衛承周不敢輕舉妄動,留下記号一路追蹤,遁進了大河裡。
長劍在手,水下的世界渾濁又冰冷,不像正常的河水,像浸透了屍骨的寒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