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裡的男人身形高大,長相英俊,穿着一身藍色工作服,結實的手臂攬着一個燙着漂亮卷發的美貌女人。
女人燙着時興的卷發,濃密的頭發包裹着小小的臉,露出精緻的眉眼和塗着口紅的鮮豔嘴唇,她臉上帶着笑,隐約能看見酒窩的痕迹。鮮豔的紅色毛衣,黑色喇叭褲,穿着一雙尖頭皮鞋,是獨屬于那個時代的潮流女性。
“這是他們談戀愛的時候拍的。”
方許年說完後翻到下一張,是穿着西裝的男人和穿着白色婚紗的女人,白色的蕾絲頭紗蓋在臉上,頭紗下同樣鮮豔的紅唇是勾着的。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已經在肚子裡了,但是我媽媽很瘦,所以看不出來。那時候我爸媽才十九歲,比我現在大不了多少,不過看上去已經是大人的樣子了。”
後面的照片就陸陸續續地多了一個小孩子,都是在照相館拍的,所以小孩子的動作總是不自然,做作的叉腰摸假樹,或是動作僵硬地騎在小木馬上。
小臉圓乎乎的,一雙杏眼亮晶晶的,就算是闆着臉也很可愛。
“結婚之前他們就拍過一次照片,那天我媽媽燙了個很漂亮的卷發,我爸爸去接她下班的時候路過照相館,就非要拉着她去拍。他們結婚後拍照的次數就多了,不過都是為了拍我。”
“一年能拍個五六次,直到爸爸去世,那本當時買了很貴的相冊連四頁都沒有裝滿。後面全是空白的,裝照片的塑料隔層都變黃了,也沒有一張新照片裝進去。”
“我爸爸是個很好的人,我記憶裡他總是笑着的,經常把我舉在肩膀上或是背在背上。但是他走得太早了,如果不是看照片,我會忘記他的臉。”
“昨天晚上其實你看見了吧?”
方許年突然從回憶裡抽離出來,開始詢問駱明驕。
駱明驕卡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他在問昨晚那場争吵。
他點頭,伸手捏了捏方許年的後脖頸試圖讓他放輕松,然後說道:“我看見了。”
方許年早就猜到了,當駱明驕從灌木叢後面走出來的時候,他就猜到了。
“我媽媽現在好老啊,她才三十六歲。我也記不清楚她是什麼時候變老的了,好像等我仔細去看的時候,她就已經這麼老了。”
“我媽媽以前可潑辣了,我上小學的時候被欺負她也會給我出氣,但是時間久了,她也很累。我能理解她,因為我像她愛我那樣地愛着她。”
“可能是長大了,所以慢慢會變得懂事。我是上高中之後才懂的,我被欺負後她跟我生氣不是因為我錯了,而是因為我們都無能為力。她在生氣自己的無能,也在生氣為什麼我會成為那個被欺負的倒黴蛋。”
“她想要幫我,卻沒辦法沒精力來幫我,所以我身上發生的一切都讓她覺得痛苦。我們雖然争吵,但我們都知道,那隻是發洩情緒,并不是真的怨恨,我們彼此都希望在争吵過後這一切可以快點過去。”
“我媽媽剛當保姆的時候照顧的是一個退休的奶奶,那個奶奶雙腿殘疾,所以媽媽沒有休息日。但是奶奶人很好,她讓媽媽帶着我一起去那邊住,她還給我輔導作業,教我下圍棋。”
“我們在奶奶家裡待了五年,那是爸爸離開後最開心的五年。後來奶奶走了,她在國外工作的兒子回來處理後事,那個叔叔問我媽媽願不願意嫁給他,他也是離異,帶着兩個孩子在國外生活。叔叔條件很好,但是叔叔不要我,他說願意每個月給撫養費,但是我不能跟他們一起生活。”
方許年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才控制住顫抖的語氣,接着說:“媽媽拒絕了。她說她永遠不會離開我,也永遠不會忘記爸爸。那時候所有人都在勸她再婚,外公外婆說可以養我,讓她再婚後跟那個叔叔出國去過好日子。他們勸了很久,媽媽都不願意,後來關系就壞了。”
“你千萬别覺得我媽她不好,她隻是一個人太累了。”
他零零散散說了很多,能說的不能說的,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說給駱明驕聽了。
或許在過去的十多年裡從來沒人在他面前呈現出一個傾聽者的姿态,他找不到人傾訴,就隻能把所有的話憋在心裡,一直到今天決堤而出。
人總是要找個地方訴苦,将那些擰巴又敏感的話全部說一遍,然後那些一直盤踞着不肯散的心思才會淡下去。
方許年的心裡會騰出一片小小的土地,栽種隻屬于他一個人的大樹,隻庇護他一個人的大樹。
駱明驕伸手去碰他的臉,沒有眼淚,隻有冰涼的皮膚。或許是空調開太涼了,那冰涼的觸感險些凍僵他的指尖。
他揉了揉方許年的頭,應了一聲,“嗯,我知道了,你和阿姨都是很好的人。以後一定會好的,日子一定會一天比一天好的。”
“嗯,我知道,我也覺得一定會好的。”
方許年擦了擦臉上的眼淚,然後問道:“明天我要回家,你要跟我一起去嗎?我家雖然很小,但有很多好吃的泡菜,酸蘿蔔、酸筍、酸白菜,還有泡草果,我做飯給你吃,我做飯還是很好吃的。”
“好,那明天我去你家做客。”
“好!”
之後就是無言,兩個人沉默地看着同一塊屏幕,長達兩個小時的時間裡,房間裡隻有電影人物的對話聲。
在某些安靜的間隙裡,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但是沒有人開口說話。
駱明驕想,方許年或許在看着那個配角懷念他的父親。
藏在心底的記憶變得模糊,曆經世事的少年不斷長大,他要怎麼去挽留永遠停留在舊時光裡的父親?
電影進入尾聲,觀影室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駱明驕正想起身去開燈,就聽見旁邊的方許年說:“駱明驕,我其實是個壞人。”
兩個小時的沉默後,他突然說了這樣的一句話,駱明驕不知道他在那段沉默的時間裡想了些什麼。
好像從今天下午回來後,方許年就一直不對勁,他情緒變化比以往迅速很多,一會兒一個情緒,讓駱明驕摸不清頭腦。
陽光是沒有形狀的,同樣燦爛的方許年也是沒有形狀的。
他的骨骼由敏感又麻木的情緒組成,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凝聚成深色線條相互纏繞,一點點撐起他單薄的軀殼。
血肉是糾纏在骨骼上的一層自卑,那些自卑像霧霾一樣籠罩着他,遮擋前路,将他困在過往最難堪的記憶裡。方許年的世界十年如一日的下雨,這場雨名叫“自卑”。
最外層的皮被浸泡在隐忍和不在乎的溶液裡,日日侵蝕,被洗成了象牙般的白。這樣自欺欺人的一層白皮,裹住了他人生所有的淤泥和黑暗。
駱明驕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割裂,他分明連自己的情緒都難以剖析緩解,卻總能下意識地感受方許年的情緒。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條線将他們彼此牽連,他們通過那條線共享同一片磁場,也傳遞着那些從未說與人聽的莫名心緒。
在這片磁場中,對方身上令人厭惡的特征被震碎,他們眼中的彼此都是帶着光芒與星辰的。
駱明驕坐回來,摸黑朝方許年伸手,無意義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問他:“怎麼了?你在黑暗裡會突然變成陰暗版方許年嗎?來,讓我聽聽你有什麼陰暗的想法。”
方許年笑了一下,聲音清脆地說:“我沒有朋友,除了被排擠這個原因之外,還因為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所以你要小心,跟我交朋友的話,不要對我太好,我會辜負你的。”
駱明驕不以為然,站起來去開燈,嘴上敷衍着:“好的好的,我會小心你的,不過就算你辜負我也沒事。方許年,我也是個很自私的人,我也有可能辜負你,随時都會。”
聽到這樣的話,方許年并不覺得難過,反而表現得更輕松了,他語調平緩地說:“那樣最好了,同樣都有被辜負的可能,那就最好了。”
駱明驕從櫃子裡拿了兩包零食走到他身邊坐下,拆開零食遞給他,随口問道:“能不能細說辜負?誰被你辜負過?那個女生?還是那個自稱是你前女友的人?”
“都不是,是江望。就是那個往我桌上倒墨水的男生,我們在小學是最好的朋友,他媽媽是我們小學的班主任,對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