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已經是一點半了,許文秀進門後“啪”的一聲把門打開,猝不及防地看見了蜷縮在沙發上睡覺的駱明驕。
他個子高,勉強地縮在沙發上,腿彎搭在扶手上,一雙小腿支在沙發外,雙手緊緊地縮在胸前,一副極力想把自己塞進沙發裡的樣子。
他帶來的東西都放在茶幾旁邊,四隻特大号塑料袋擠在一起,比方許年家的玻璃茶幾還要大。
方許年跟家裡的沙發是契合的,他經常睡在沙發上,木質的扶手和靠背很硌人,但是他已經習慣了那種皮肉被抵着的感覺,甚至找到了和這張沙發最默契的姿勢。
但是駱明驕顯然不習慣,他睡着了都是皺着眉頭的。
許文秀看了一眼,小聲地讓方許年去房間裡把風扇拿來給他吹。
她有些妥貼,但又沒有那麼體貼,沒有想到嬌生慣養的少年會不習慣睡這樣的沙發,沒有想到他明天醒來身上會是怎樣的疼。
少年出了一身的汗,燈光下的皮膚泛着夏日濡濕的光澤,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滲出來,暫時僵持着不知要往哪邊滾落。被汗水浸濕的頭發黏在額頭上,搭在眼皮上,遮住了他鋒利的眉毛,隻露出微微皺着的眉頭。
可憐巴巴的,有點可愛。
方許年輕輕地幫他把搭在眼皮上的頭發撚起來放在一邊,露出他的眉眼,睫毛又直又長,齊刷刷地往下垂着,像支在眼皮上的一層遮雨棚,往下傾斜着,讓雨水或者汗水無處落腳,隻能順着流走。
駱明驕睜着眼的時候看不清他的睫毛,隻有閉上了眼,濃密的睫毛才會像小扇子一樣,安靜地搭在他的臉上。
方許年鑽進衛生間洗漱,換好睡衣後來回跑了兩趟,從房間裡搬了涼席、夏涼被、吹風機和一隻枕頭一個抱枕。
客廳的三角櫃後面塞着一堆泡沫拼圖地墊,是曾經的鄰居搬家後不要的東西,樓裡的住戶都去他家尋寶,他媽媽忙着上班沒空去,他就自己去,抱回來了這堆有些褪色的拼圖地墊。
看起來有些髒,但每次他打完地鋪都會洗幹淨用塑料袋裝好塞回去,所以并不髒。
是用了很久的地墊,已經陪他度過了好幾個睡不着覺的炎熱夜晚。他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有别人一起躺在這些地墊上。
在這個夜晚,那些曾經孤零零看着窗戶的自己終于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天使。
地墊拼好後鋪上涼席,夏涼被和枕頭抱枕扔在上面,再把風扇放在一旁,他夏天最喜歡的地鋪就準備好了。
房間的窗戶正對着别的居民樓,所以沒什麼風,但是客廳的窗戶夜裡是有風的,再加上一台風扇,可以在讓人喘不過氣的夏夜睡上一個很舒服的覺。
他輕輕推搡着駱明驕,将他弄醒,然後指着地鋪小聲地說:“起來,我們睡地鋪,今天太熱了。”
駱明驕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汗液黏黏糊糊地貼在身上,身體的每一個褶皺處仿佛都藏着很多汗水,渾身都是濕漉漉的,有種要被汗水和高溫捂死的感覺。
炎熱是一隻捂住他口鼻的手掌,汗水帶着溺斃他的決心。
方許年往他手裡遞了一塊沾水後擰幹的毛巾,揪着毛巾的一角給他擦了擦掌心,小心翼翼地說:“不舒服就擦擦汗,你要不要洗個澡?”
駱明驕搖搖頭,擦去一身汗水後總算覺得舒服了些。
他順着方許年拉他的力度移到地鋪上,剛才被沙發硌得生疼,現在被地闆硌得生疼。但是比起那些,無處不在的炎熱更令他煩躁。
濕毛巾帶來的涼意轉瞬即逝,額頭上又開始冒出細密的汗珠。
在他曾經的十幾年裡,從未有過這樣難以逃脫的炎熱。
他見識的夏天是正午的賽車場,氤氲的熱氣仿佛能讓車道變形,他們肆意疾馳于山道上,将盛夏甩在身後。
是烈日當空的自行車速降場地,狂風和炎熱的浪潮一起襲來,他看着下方的山路,車轱辘磕磕絆絆地沖下那一條行走都困難的土路。
是跳傘時一躍而下的自由,狂風托着他的身體,一邊下降,一邊抵抗,火爐似的太陽就在頭頂上,好像很熱,又好像不熱,降落傘打開的一瞬間,他被扯了一下,然後是緩慢地落地。
他感受的盛夏,從不是火爐似的家。
他剛想開口說自己去洗把臉,就再次被擰幹的濕毛巾貼在了額頭上,方許年給他把汗擦了,然後打開搖頭風扇對着吹,又把夏涼被扯過來搭在兩人身上。
“躺下吧,心靜自然涼。你越是覺得熱就越熱,越是心煩就越悶。”
駱明驕乖乖躺下,折騰了這麼一通,睡意也散盡了。
他問道:“你跟阿姨沒有吵架吧?”
方許年關了燈用手機照着過來,聞言笑了一下,狡黠地說:“你是因為擔心我們吵架才過來的,對嗎?”
你是因為擔心我和媽媽吵架,所以打了電話,發了消息,還要那麼遠地跑過來找我。因為照顧我的情緒,所以不好在電話和消息裡提及,最後選擇費勁兒地跑到我面前來确認。
駱明驕,你有點太好了。
“嗯。”
駱明驕看着他的樣子,欲蓋彌彰地扭過頭,低聲吐槽道:“我還不是怕你到時候哭哭唧唧的。”
“我什麼時候哭哭唧唧的,不要瞎說。”
駱明驕轉過頭看他,一臉震驚,“方許年,嘴巴一張就是不認是吧。你在我面前流的眼淚都能把我家遊泳池填滿了,還沒有哭。”
“就是沒有,你一天天的就會瞎說。”
“嗯嗯嗯,我瞎說的,”駱明驕冷笑一聲,夾着嗓子說:“我不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