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靈怔怔地看着越知初,她的眼裡有很多他看不透的情緒。
像是……心疼,也像欣賞,又像……期待。
他被她輕撫着的傷疤,其實感受很奇特。
那被烈火徹底燎燙過又再生的皮膚,早就沒有了尋常皮肉的那種敏銳的感知。
他甚至無法準确地感受到越知初指間的溫度。
但他能感受到,有一股輕柔的風,緩緩刮過他臉上的某處。
他從大火中僥幸活下來的那一夜,他和哥哥的臉,都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可當時的他們,隻沉浸在家破人亡的悲痛裡,對于自己的傷,被燒毀的容貌,他們根本無心在意。
後來,時冬夏為他們療傷時,也曾提議過,她有一些藥膏,或許有助于修複他們被燒毀的皮肉。
雖然要完全恢複如初不可能,但也能做到淡化這些可怖的疤痕,好讓他們不至于……看上去面目可憎。
可池仲靈和池伯傑都拒絕了。
幾乎毫不猶豫。
他們倆,直到昨夜之前,從未認真考慮過——如果永遠要頂着這樣一張可怕的臉,以後的日子會不會過得很艱難。
他們本以為,等他們如願報了仇,這輩子,就死而無憾了。
從八年前的那一夜起,他們兄弟倆的命,就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他們背負着池家的血海深仇,在大仇得報之前,他們隻有一個念頭:無論多麼艱難,要活下去。
活下去。
要重新站起來,要治好身體上的傷,還要苦練武功,要不斷變強……
因此,容貌變成什麼樣,是否讨喜、是否吓人,他們根本不在意——
那隻是,那場大火、那個夜晚、那場噩夢,給他們留下的,提醒他們活下去的,唯一的痕迹。
為了不“吓到旁人”,為了不連累“蟲”的成員,他們無論酷暑寒冬,都堅持裹着那一臉層疊的白布。
天熱的時候,甚至會在那已經變得堅硬而粗糙的皮膚上,悶出很多疹子。
有時候會癢,有時候很痛。
被折磨得徹夜難眠的時候,他也曾,委屈得想要撕掉,甚至想要忘卻。
可池伯傑告訴他,“仲靈,這是我們的命。這是提醒我們,不能忘記的命。”
八年。
他們每一天都在用這樣殘酷的方式,提醒自己,無論日子過得看起來多麼風平浪靜,那平淡之下不可饒恕的恨意,才是他們活下去的意義。
他們恨,恨謝軒的貪婪,恨他隻為搶奪池家的馬場,壯大淩軒門的勢力,就那麼殘忍地殺害了數十口人。
可其實……
他們也會怕。
八年來,哥哥始終擺脫不了怕黑的心魔。
而他,再也無法靠近燃燒的火焰——哪怕隻是給竈台添柴這樣的小事,他也無法勝任。
江遇曾讓他去燒熱水,江遇總是時不時就會“随意”地讓他去燒熱水。
他知道,那是江長老幫他克服心魔的嘗試。
雖然,他根本無法獨立做到。
可比起怕火,更奇怪的是,他還時常會覺得,很冷。
無論穿多厚的衣服,蓋幾層被子,哪怕圍着溫暖的爐竈,他都時不時會感到,冷。
仿佛那場火,不僅燒毀了他的家、燒死了他的過去,也将他内心深處僅存的溫度,全都燒幹了。
池仲靈知道,這是心病。
這樣的心病,就算時冬夏的醫術天下無雙,她也治不好。
可就在昨夜……
當他親眼看着茉安園在烈火中逐漸坍塌,一如八年前的池府。
看着,那火光幾乎将整條南街都照得通亮,看着他的哥哥因映着火光而更顯熠熠的眸子——
池仲靈忽然發現,他不冷了。
他好像,也什麼都不怕了。
那火光就在他眼前,明明,連他那麻木的臉上,都感受到了火舌的沖擊。
可他一步也不曾想過後退。
他隻想看得清楚一點,再清楚一點。
謝軒死了。
和他的茉安園一起化為了灰燼。
在這人世間,再也沒有那個,他們日日夜夜恨了八年的人。
仇,報了。
甚至沒讓他們的手上沾血。
越知初救下他們兄弟倆那一夜,隻問了他們一句話:“痛嗎?很痛的話,就哭出來吧。”
那時,他們早就已經哭得撕心裂肺,嗓子裡因為被火烤過被濃煙熏過,幾乎發不出任何聲音。
流下的眼淚,覆蓋在他們被燒傷的皮膚上,刺痛而蟄人,幾乎讓人生不如死。
時冬夏是建議他們别哭的。至少别再流淚了,會感染傷口。
越知初卻說:“皮肉之傷,無論多麼痛,忍着那痛、直面那痛,總會愈合的。哪怕容貌被毀,哪怕變成啞巴,隻要傷口愈合,你們總能活下去。可心裡的傷……心裡的傷,不能忍。隻是忍的話,無論過去多久,也是不會愈合的。”
彼時的她,隻不過是個十歲的小姑娘。
可她看向他們的眼神裡,卻沒有絲毫憐憫,反而充滿了讓人想要依靠的堅毅。
池仲靈在那一夜,幾乎哭幹了畢生所有的眼淚。
他覺得,在那天以後,他再也不會哭了。人生不會再有什麼痛苦,比那一夜他遭受過的,更讓他承受不住。
後來他是暈過去的。
可他暈倒之前,深深地記住了越知初的眼睛。
他相信,她就是下凡來拯救他們的仙子。
八年了,現在的越知初看他的眼裡,卻包含了那麼多不一樣的情感。
這讓池仲靈驚奇地發現,他的心頭,竟然再次湧上了一股,流淚的沖動。
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