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整個山峰皆是海棠。
真可稱得上是漫山遍野了。
淡淡的花香萦繞在鼻尖,謝宜閉眼感受着初春的在周身湧動,心情大好。
半晌,她睜開眼,微微偏了頭,直言:“這便是你送我的薄禮?”
男人眺望着遠方,漆黑的眸子映出五顔六色,他嘴唇微揚,幾不可聞道:“嗯。”
謝宜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意味深長地猜測:“這免太貴重了,莫不是其中的一個聘禮?”
賀序白搖頭笑道:“不管嫁不嫁我,這都是送你的,何況海棠也合了你的生辰。”
謝宜單手搭在欄杆上,歪了下頭,朝他正色道:“相處了這麼久,說吧!你娶我到底為了什麼?”
賀序白偏頭瞧她。
眼前人的眸光滿是疑惑,都這般久了,她卻還在執着這個問題不放,好似他若不給個正當些的理由,她便不能心安收下這份薄禮。
賀序白沉吟片刻,收回落到她身上的目光,溫聲道:“你是郴北來的質子,按理不得離京。而我的封地在西涼,若想留在賀京查出天臨閣的幕後黑手,娶你便是最好的選擇。”
謝宜微詫,想起十年前西涼城破一事,若非聖上派人收複,隻怕如今西涼九州還在羌胡人手裡。
然謝宜仍不敢确定,便道:“你的意思,是西涼城破也與天臨閣有關?”
賀序白道:“嗯。想必郡主也聽說過鎮守西涼九州的九員大将乃柳家九子,他們皆是骁勇善戰之輩,且因為是親兄弟,彼此極為團結,從無猜疑。若無内應,羌胡絕無可能輕易破城。”
謝宜淡聲道:“真是不巧,我原還想着你的封地在西涼,我若應了你便可順利離京。”
賀序白順勢道:“既是如此,你我做個交易如何?”
“什麼交易?”
謝宜偏了下頭,眸底浮出一絲興趣。
“你給我個留在賀京的身份,待查出天臨閣的幕後黑手,我便助你完成離京的心願。”
謝宜讪笑道:“你連留在賀京的法子都沒有,我如何信你替我完成心願?”
賀序白聳聳肩,道:“我當日既能在儀天台救下你,來日要帶你離京亦并非絕無可能。”
謝宜望着這座海棠山,緘默半晌,花海映在眼眸,輕風撫過的一刹間,浮浮沉沉地飄蕩。
“好,”思忖良久,她轉身舉起右手,掌心正對賀序白,神色間盡是堅定,“擊掌為誓。”
他日後能不能做到姑且不論,可相比未來賀歸辭登基後,她一世被困賀京而言,這是她唯一能選的路。
男人見狀,無奈地輕笑了下,順着她的意舉手。
“啪!”
掌心相撞的刹那,清脆的聲音響徹海棠花海。
謝宜安下心。
***
賀序白握拳放到唇邊,輕咳一聲,提議道:“既要演給他們看,若喊你‘郡主’總感覺彼此太過生疏,莫若我往後便叫你‘棠棠’?”
忽聞這個稱呼,謝宜隻感覺那遙遠的記憶陡然卷上心頭,她怔了一瞬,面色倏然淩厲,眼神冷冷地看向賀序白:“你調查我?”
賀序白并未掩藏,神色坦蕩地道:“郡主心思清明,我以為你早便猜到了。”
謝宜卻定定地盯着他,不言不語。
片刻,她忽地揚唇笑了,收回逡巡在他面上的視線,眸底映出樓閣下的那座海棠山,雲淡風輕地道:“因我生海棠花開的時節,母親便給我取了這麼個乳名,從前隻有她和哥哥那樣喊我,離開郴北後,便再無人這般叫了,連那張我自小随身攜帶且刻着乳名的玉牌也丢了。現下你一時提起,我隻是覺得有些恍惚,倘或你叫得順口,這般叫也無妨。”
謝宜說這番話時,面上有微微的失落,盡管她已經在極力掩藏,卻終究讓身旁人盡收眼底。
賀序白眸光微頓,轉了話題:“既是如此,你一直叫我甯王,似乎也太生疏了。”
他這話音未歇,謝宜偏頭剜了他一眼,脫口道:“賀序白,你别太得寸進尺了。”
“是棠棠人太好了。”
謝宜一瞬僵在原地。
他改口改得未免也快了吧!
還叫得莫名順口!
兩人對峙半晌,謝宜終是敗下陣來,唯有應他所言,喪喪地問:“罷了,你可有表字?”
“并無,”賀序白悠悠道,忽地彎下腰,套路她,“莫若棠棠給我取一個?”
男人的臉乍地在眼前放大,謝宜一時反應不過來,隻感覺他溫熱的呼吸灑在鼻尖,癢癢的。
她頓了下,忙退一步,拉開距離,讪讪地轉首,心不在焉地望向遠處。
“那簡單,既是如此。”
謝宜輕咳一聲,尾音故意拉得老長,以掩飾湧上眼眶的尴尬,下意識擡手撐着下颌。
沉吟片刻後,她靈光一現,一拍欄杆莞爾道:“有了。你在先皇諸子中排行十二,你又是生在十二月,便取‘季’字。婚後在人前我喊你‘季郎’,你覺得可還行?”
賀序白聽不進她後半部分說的話,隻瞧她一手拍到欄杆,便斂眉着下意識将她的手抓過來。
掌心紅了一片。
他擡眼,眸光犀利地看着她,正色道:“說話就說話,這欄杆是鐵做的,你拍下去難道不疼?”
“還好還好,”他反應未免過大,謝宜有些尴尬地抽回手,複而道,“我方才所言,你覺得可還行?”
她一提,賀序白方細細一想,方蓦地回神,耳尖霎時紅了個透。
謝宜沒發覺他的變化,見他沉默着,還以為他沒聽清,便偏了下頭,試探性地朝他重複了聲:“婚後在人前,我喊你‘季郎’,應當可以吧!”
她重複那一聲叫喊,倏然叫得賀序白渾身都酥了。
好似有股電流在一刹間蹿遍全身,使他險些要站不穩,幸而他不留痕迹地伸手及時抓緊欄杆,這才不緻于失了顔面。
雖說在她面前,他從不需要什麼面子,隻是不曾籠住她的心之前,他斷斷不想因此吓住她。
壓了壓心頭的狂喜,賀序白不敢再看她,轉過身望向天邊那漸漸暈染成粉色,且猶似綻成笑臉的雲朵,語調不鹹不淡地應聲:“嗯,這個表字挺好,也合了我的生辰。”
謝宜絲毫不曾發覺身旁人變化,她伸了伸懶腰,仿佛終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般長長地籲了口氣,道:“既如此,那便這麼說定了。”
賀序白偏下頭,見她那藕色發縧垂到肩下,順着晚風朝他的方向微微揚起,他略微擡手,便觸到那攜着淺淺溫度的發縧。
他有些貪心,下意識脫口:“隻是,平日不叫,唯有在人前時才喊,一時間會不會改不了口?”
男人的聲音極輕。
謝宜耳尖,聽了進去,卻愣是揣不出他話裡的意思,反而哈哈笑道:“你放心,我反應一慣很快。一到人前,不過改個口罷了,簡單。”
賀序白:“......”
我是想你平日也能叫我“季郎”。
賀序白到底沒敢把這話說出口。
究竟還是他奢望了。
***
落日的餘晖沿着天際一路暈染過去,猶似煉熔的金子,細碎地鋪展在東宮正門處那條青石子路上。
來人踏着輕快的步伐,滿臉笑意地回頭催促提着食盒的女使,“倪月,你快些,這魚羹若涼了便不好喝的,表哥輔佐聖上處理政務,日夜辛勞,這魚羹正好給他補補身子,隻是不知表哥喜不喜歡喝?”
倪月忙跟上,一面恭維道:“這是姑娘親手做的,一碗魚羹雖算不得什麼,可姑娘待太子殿下的心日月可鑒,想必正是老天也瞧在眼裡,才會使姑娘心願達成,得聖上賜婚。”
說到賜婚一事,徐渺渺必生歡喜,連嘴角都在止不住上揚,她從皇宮側門行來,才發現這一路的風景原是這般的美,這般的令人惬意。
她壓了壓唇角的笑意,拎着裙擺走上石階,“不過是賜婚,到底還要真正入主東宮才算心願達成。”
“姑娘所言極是。”
主仆倆正說着,恰巧碰見馮侍官領着兩個侍從分别捧着托盤從正殿出來,托盤上皆蓋着一張紅布,瞧不清裡頭是什麼東西。
猝不及防見到來人,馮侍官忙微微躬身,朝徐渺渺行了個禮,恭聲道:“徐姑娘。”
淡淡地瞥了眼那兩個托盤,徐渺渺直言問:“那是什麼東西?”
馮侍官低眉垂首,忖度須臾,不得已如實交待:“是太子殿下送榮安郡主的一對水晶瑪瑙碟子。”
徐渺渺斂眉,水杏般的眸子頓時蓄滿寒霜,有些不敢相信複而問:“這是表哥特意送那妖女的?”
來人語調裡隐着滔天怒意,馮侍官登時從頭寒到腳,此時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瞧他那副戰戰兢兢的模樣,自不必他再應聲,徐渺渺便得到了答案,她一時氣血上湧,顧不得思量,立刻就上前掀開紅布,拿起那水晶瑪瑙碟子欲摔個粉碎。
這算什麼?
明明她才是賀歸辭名正言順的太子妃,東宮裡有什麼好東西也該是她的,哪裡輪得到謝宜那個賤人?
誰知她還沒摔下去,前面陡然響起一聲厲喝:“徐渺渺,你給本王放下。”
她循聲望去,正見賀歸辭沉着臉大步走來,眸色冷得人如墜冰窟。
任憑什麼東西,但凡與那妖女扯上關系,他都會毫不顧忌地扯下臉面,失了分寸。
賀歸辭愈是如此,徐渺渺便愈是怒極,她冷眼看着他,未有分毫懼意,反而微微擡了下手,下一瞬,其中的一個水晶瑪瑙碟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碎成七八塊。
碟子碎掉的一刹間,賀歸辭才沖到眼前。
他望着那碎了一地的水晶瑪瑙,仿佛看到他和謝宜的過往皆成雲煙,驟然蹿上心頭的怒火促使他猛一擡手,掐住對面人的脖頸,目眦盡裂,咬牙切齒地怒喝:“徐渺渺,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