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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榆和溶殷在外頭與馬車并列而行,裡頭隻有他們二人。
“我倒不曉得,你最愛吃的是栗子核桃糕。”
男人的嗓音溫潤低醇,漏進耳中的一刹間,謝宜眸光微顫,頓了下,才側目瞟他一眼。
不知思及什麼,謝宜聽到此言,并未說話。
馬車轱辘轱辘地碾過一段崎岖的路,男人雖穩如泰山,然架不住衣裳搖晃,腰間的海棠白鹭紋銀香囊随即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與此同時,車子駛進人頭攢動的大街,謝宜透過竹簾縫隙看到了各色面孔,思緒亦漸漸飄遠。
緘默半晌,她緩緩道:“我進宮那一日,恰逢上巳節,各們夫人領着孩子入宮給太後請安。帶我來的使臣将我留在宮道上,可巧那時平樂公主和雲王領着四五個小孩到處玩耍,一見我的裝束與他們不同,便紛紛上手來扯。”
“所幸太後及時趕到,她正命人拎着食盒要給在靜書齋的太子送吃食,她隻是輕喝一聲,平樂和雲王便一臉驚懼地立在旁邊,一動不動。她見了我,詢問我是何人。我如實回了,她什麼話也沒再說,隻是讓人從食盒裡拿出一塊栗子核桃糕遞給我,那時我便知眼前的這個人在宮裡說一不二。”
賀序白靜靜地看着她,輕聲道:“所以,這個栗子核桃糕是太後喜歡的。”
謝宜搖搖頭,淡笑道:“不是,隻因太子喜歡,太後宮裡便時常備有這個糕點。”
她這話音落了半晌,車裡一片寂靜。
小小的她作為代替哥哥的質子入京,在人生地不熟的皇城裡,遇到的第一場欺淩,便不得已依附一人,不得已壓下自己的喜好,去趨同他人。
人心的險惡,她早便懂得。
“棠棠若不嫌棄,往後可信我幾分。”
這話未經思量,且還是在現下這般形景下,一出口,賀序白便後悔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聽得她冷淡又疏離地開口:“甯王殿下好意,我心領了。不怕你惱,我說句不好聽的,自古人心難測,這滿宮裡尚無幾人能信,何況你同我相識不長,若非你我處境相同,這些話我斷不會與你說。”
她眸若點漆,清淩淩的眼神中,是不敢輕易交付真心的害怕。
賀序白隻覺心髒抽了下,點頭道:“你的話,我明白。棠棠若無半點戒心,也難以在宮裡活下來,隻是日久見人心,往後棠棠若有信我的一日,我自然開心,若不信,我亦十分理解。”
仿佛沒料到他會這般說,謝宜錯愕了一瞬。
她的那些話,既直白,還明晃晃地拒人于千裡之外,旁人一聽,必會覺得自己是好心沒好報,從而惱羞成怒,拂袖而去,哪裡會還如此平靜地說出這番深明大義的話來?
想到此處,謝宜眼底氤氲一片。
她忙撇過頭,壓下彌漫到眼眶的霧氣,倔強地低聲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她泫然欲泣,賀序白壓下自眼底凝起的翻湧情緒,笑吟吟地應道:“都聽棠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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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微涼,謝宜沐浴完,披好衣衫出來,一面行往卧房,一面同青榆道:“今兒有溶殷和别的女使守夜,姐姐不必忙,且睡去吧!”
青榆欲言又止,想了想,覺得這裡到底是甯王府,萬事有甯王在,她便安心道:“也好,姑娘若有事,盡管遣人來叫我。”
謝宜點點頭,推門進去。
關上房門的刹那,縮在被窩的賀序白起身。
他單手支着腦袋,半躺在席子上,眉眼溫柔地歪頭瞧她,笑得意味深長,“我忽然想起還有一事未做。”
謝宜聞言,循聲望去,卻蓦地瞧見他的衣領敞開一半,露出裡頭蜿蜒曲折的頸骨和蜜色的緊實胸膛。
她呼吸一滞,連忙偏過頭,快速越過他行至帳幔前,擡手将帳幔解下,狀似漫不經心地道:“大晚上,你還能有什麼事要做。”
謝宜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
男人裸露的胸膛她不是沒見過,從前在宮裡和賀歸辭同吃同住時,她也見過不下數十次了。
怎的這回連耳尖都忍不住紅了?
賀序白将她面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都盡收眼底,他笑了聲,心情很是暢快地起身道:“今兒太後賞的那幅畫,我得把它挂上我們卧房才行。”
謝宜的理智瞬間收攏,腦袋一刹間清醒過來,她回頭望向他,“不過應付幾句罷了,你還真要挂?”
“棠棠此言差矣,白日我們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兒應了太後,若不挂上,明兒被那些有心人瞧見,告到太後面前,你我豈非要落得個抗旨不遵的罪名?”
賀序白不緊不慢地将那幅送子觀音圖取出來,比了比牆壁正中央,很是滿意地點點頭,旋即踩到椅子上,踮起腳尖挂了上去。
謝宜默默地看着那幅刺眼的畫:“......我怎麼記得,是你主動提出要把它挂到卧房的?”
賀序白笑得一陣樂呵,“太後賞的,若不挂出來,如何能表出你我的誠心?”
“......”
謝宜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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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
正逢賀京的一年一次的春花會。
寒冬漸遠,萬物複蘇,百花盛開,所謂春花會,即是賀京大開六街七巷,任由百姓擺上各類鮮花、吃食以及各種玩樂的東西,且不設宵禁,滿城燈火可通宵達旦。
丹賀開國初年,百廢待興,全國上下一片貧瘠荒蕪,為促民生,當時的隆元帝鼓勵百姓大膽走上集市,會做糕點的賣糕點,會耍雜技的耍雜技,會說書的說書,會賣唱的賣唱......
後來百姓的生活漸好,也有了閑情雅緻,種花賣花的便也多了起來,且因舉辦盛會的時間皆在春日,隆元帝便将此盛會命名為“春花會”。
謝宜兒時在郴北便聽得母親常言春花會的盛況,因有官府維持秩序,且又有官家支持,兼之集市上新奇的茶果糕點極多,各地百姓每年都會從各地趕來,雖說開了六街七巷,然仍舊處處人頭攢動。
商販們皆是聞利而動,有人的地方便有商機,為了能在那一日多賺些銀兩,商販們會提前半年準備此番盛會。
有些商販頭腦靈活,年年都能想出些新鮮有趣兒的玩樂,因而單是在這一日賺的銀錢便足夠一家六口一年的花銷。
謝宜初到賀京那一年,也曾期待能出宮看一看,玩一玩,隻是太後并不喜她和賀歸辭出宮,那時她明裡暗裡提過一嘴,然見太後不為所動,她從此便也沒再提過。
後來她搬出宮外,立府别居,名聲卻已掃地,京中那些夫人小姐大多都認得她,倘或上街遊玩,勢必會碰到相識的人,屆時免不了一番嘲諷,她想想也就沒了興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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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謝宜和賀序白用過晚膳,到庫房挑了兩件賀禮命秦易拿出去兌換銀錢後,便想到書房拿兩本書來瞧。
賀序白見了,卻笑道:“看書什麼時候不能看,今兒是一年一度的春花會,若錯過了,可得等到下一年,棠棠莫若陪我一塊去?”
謝宜聞言,翻着書的手一頓,神色忽地亮了下,揚着唇剛想回頭應聲,不想話到了嘴邊,那顆雀躍的心又霎時沉下來,連嘴角的笑也在瞬間隐去。
“不了,春花會能有什麼好玩的,人山人海,走一步路都得小心着不讓别人踩到,還不如舒舒服服地躺在家裡看書。”
她低了頭,佯裝不經意地翻着書。
賀序白探過頭來,不死心地複問:“真不去?”
“真不去。”
“果真不去?”
“果真不去。”
此時的謝宜頭也不擡地回,嘴仍舊犟成老狗一般。
結果半個時辰後,她就已經罩上賀序白給的面具,穿戴整齊地和他出現在市集入口。
“你說,我們這樣悄無聲息地跑出來,府裡不會翻天發吧!”戴着兔子面具的謝宜望着人還沒那麼多的市集入口,聞着從裡頭傳來炙羊肉的香味,舔了舔嘴。
賀序白早便想到這一層,“擔心什麼,我讓溶殷留了信給青榆,她見了,自會明白。”
謝宜不知何時被他牽了手往市集裡拉,愈是往裡走,人便愈多,好玩的東西也愈多,耳邊盡是小販的吆喝聲,有賣糖葫蘆的,有粘小紙人的,有跳皮影戲的,有賣銅鑼燒的,還有耍各種雜技的......
走了一陣,謝宜見到那炙羊肉的,饞得停不下來。
賀序白便掏出一兩碎銀給她買了兩大包。
奈何謝宜戴着面具不方便吃,兩人正巧經過一個賣帽子的攤兒,賀序白又順手給她買了一頂帷帽,謝宜立刻戴上,把面具摘下,這方開心地吃起來。
吃着吃着,謝宜想起前事,忽然道:“還沒問,你給青榆留了什麼信?難為她沒翻了天兒地找過來。”。
青榆待她,最是寸步不離。
何況今日來的還是人這樣多的地方,若換了往日,她必要相随的。
賀序白嘴角抽了下,頓了頓,隻道:“具體留的什麼信,你回去便知曉了。”